第十八章:深渊回响
私生子的传闻如同附骨之疽,在网络上持续发酵。尽管公关团队竭力扑火,但恶意如同野草,烧不尽,吹又生。程野的每一次公开露面,都会被无数放大镜审视,试图从他身上找出更多“身世”带来的“原罪”。
片场成了相对封闭的孤岛,却也并非密不透风。工作人员的目光多了几分异样,偶尔的窃窃私语在程野经过时会戛然而止。那种无声的审判,比网络上的辱骂更让人窒息。
然而,程野的表现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没有消沉,没有暴躁,反而呈现出一种近乎可怕的平静。那种平静并非麻木,而是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压抑成了表演的燃料。他的任隐,在镜头前变得越来越真实,那种在社会底层挣扎、被命运抛弃、背负着不为人知过去的绝望感,几乎与他自身的处境产生了诡异的共鸣。仿佛那些恶意的揣测和攻击,都成了他理解角色、融入角色的养料。
沈逐白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没有再对程野的状态提出任何质疑,只是更加专注地捕捉着镜头里那些细微却震撼人心的表演。他的指令简洁精准,与程野的配合越发默契。有时,只需要一个眼神,程野便能明白他想要调整的方向。
拍摄已接近尾声,气氛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凝重。最后几场戏,是任隐在经历所有背叛与失去后,独自面对内心空洞,在绝望中寻找微弱救赎的戏份。情绪极其内敛,对演员的消耗巨大。
这天,拍摄任隐在废弃天台上的最后一场独角戏。也是电影结尾,任隐是否选择纵身一跃的关键时刻。
场景布置在摄影棚内搭建的高台上,背后是巨大的蓝幕,后期将合成灰暗的城市天际线。程野穿着那身标志性的破旧衣服,站在“天台”边缘,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
“Action!”
程野望着远方,眼神里空无一物,仿佛所有的爱恨情仇都已燃尽。他没有台词,只是静静地站着,但整个摄影棚的空气都仿佛被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巨大的、无声的绝望所凝固。
沈逐白紧紧盯着监视器,屏住了呼吸。程野的表演已经超越了技巧,那是一种灵魂的袒露。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程野缓缓抬起一只手,伸向虚空,指尖微微颤抖,仿佛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他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却连一个音节都没有发出。那无声的嘶喊,比任何痛哭流涕都更具冲击力。
然后,他慢慢地收回了手,低下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一滴眼泪,毫无预兆地,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滴在积满灰尘的水泥地上,晕开一个小小的、深色的印记。
不是悲伤,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彻底接受命运后的、死寂的平静。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转身离开,或者做出更激烈的举动时,他却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向后倒退了一步,离开了天台的边缘。
他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眼神里那片荒芜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那不是希望,更像是一种——与绝望和解后的疲惫的生存意志。
“Cut!”
沈逐白的声音透过对讲机传来,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沙哑。
这一声落下,程野像是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
“过了。”沈逐白补充道,声音恢复了平稳,“《深渊》,杀青。”
片场安静了几秒,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历时数月的煎熬拍摄,终于结束了。
然而,处于风暴中心的两个人,却似乎与这欢庆的气氛格格不入。
程野依旧站在高台上,背对着众人,肩膀微微塌陷。刚才那场戏,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心力,将他在现实中所承受的一切,都融入了那个结局之中。
沈逐白没有立刻加入庆祝的人群。他坐在监视器后,一遍遍回看着程野最后那个眼神——荒芜之中,那一点微弱的、与绝望和解的光。
他关掉回放,站起身,目光穿过忙碌的人群,落在高台上那个孤寂的背影上。
工作人员开始收拾器材,喧闹声四起。有人过来向沈逐白道贺,他只是淡淡点头回应。
等到人群稍微散去一些,沈逐白才迈步走向高台。
他走到程野身后,停下脚步。
程野没有回头,依旧望着前方空无一物的蓝幕,仿佛还能看到那个灰暗的城市。
“拍完了。”沈逐白说。声音在空旷的摄影棚里显得有些轻。
“嗯。”程野应了一声,声音疲惫。
一阵沉默。
“任隐活下来了。”沈逐白忽然说,像是陈述,又像是某种确认。
程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缓缓转过身,看向沈逐白。他的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眼神里是未完全褪去的、属于任隐的空洞,以及属于程野的、深可见骨的疲惫。
“活下来,未必比跳下去容易。”程野的声音沙哑。
沈逐白看着他,没有反驳。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递给程野。
是那个白色的、没有标签的药瓶。
程野看着那个药瓶,没有立刻去接。
“戏拍完了,”沈逐白的声音平静无波,“你的东西,还给你。”
程野的目光从药瓶移到沈逐白的脸上,试图从他眼中找出些什么,但那双深眸一如既往的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最终还是伸出手,接过了药瓶。冰凉的触感熟悉又陌生。
“谢谢。”程野低声说,不知道是谢他还回药瓶,还是谢他在舆论风暴中没有换掉他,亦或是谢他——认可了任隐最后的选择。
沈逐白没有回应这句谢谢,只是道:“杀青宴,你来吗?”
程野攥紧了手中的药瓶,摇了摇头:“不了。”他需要一个人待着。
沈逐白似乎早就料到这个答案,点了点头:“好。”
他没有再多言,转身走下了高台。
程野看着他清瘦的背影融入下方忙碌的人群,最终消失在视线里。
他低头,看着掌心的药瓶,又抬头望向那片巨大的、空无一物的蓝幕。
深渊的拍摄结束了。
但现实中的漩涡,却远未停止。他和沈逐白,这两个因《深渊》而短暂交集的人,在这舆论的风口浪尖,又将何去何从?
他握紧药瓶,指尖泛白。耳边似乎又回响起沈逐白那句话——
“我的镜头前,只有任隐。”
可现在,镜头已经关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