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三刻,万籁俱寂,寒淩城被浓稠的夜色笼罩,偶尔传来的犬吠,证明这并非死城。长街两旁,不知谁点的红灯笼一明一灭,如饥渴的恶狼,随时准备将待宰的羔羊吞之入腹。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一道清亮的嗓音打破了城中的死寂,“咣——”一声余韵在耳畔炸响,沉重的铜锣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
月亮拨开云雾,将惨白的月色照入黑暗,一前一后两道轮廓在月光下由远及近,那打破天际的号子,正是走在前方,一手提纸灯,一手紧扣梆子的年轻打更人发出的,身后紧跟的身影随着他的号子声,沉稳地敲着铜锣。
“笃——笃!咣——”
“三更天,平安无事——”
前面的更夫话说到一半,声音就变了调,一声悠长的“啊——”从喉咙深处溢出,眼角泪水涌动,晕开了灯笼的微光。
“昨日不好好休息,现下困成这样,要是一会儿真遇上鬼,你莫不是要直接倒地装死?”
苏折安凑上前,看着犯困的楼平安,忍不住调侃道。
“你少来,要论遇上鬼,我逃的比谁都快!”
楼平安挺起胸脯,自豪的笑了笑。
“你还挺光荣。行了,再坚持半个时辰,马上就下更了……”
“等等!”
一只手拦在苏折安身前,使他被迫停下脚步。
“怎么突然停下?”
苏折安一脸不解的望向楼平安忽然严肃的脸。
“到柳府了……”
夜色如墨,只有苍凉的月光洒下,整座府邸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在死寂般的漆黑中,伺机而动。然而,那本该紧闭的两扇朱漆铜环大门,却诡异地敞开着,随着微风摇曳,吱嘎乱响。
微弱的光线渗入巨兽长满獠牙的口中,却被浓郁的黑暗吞噬殆尽。
二人对望一眼,皆从对方煞白的面上看出了惊恐。苏折安勉强地对楼平安笑了笑,率先上前将一只脚踏入门槛。
依旧是令人心悸的黑暗。
“折安,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嗯?什么?”
后脚刚一迈入,一丝馥郁的花香便被楼平安敏锐的捕捉到,可还未等他回答,就见苏折安背后闪出一片残影,生生将黑色帷幕撕裂。一声野兽般的低沉嘶吼由外耳道直达内耳,令人作呕的湿热腥风自后方传入鼻腔,苏折安全身被恐惧占据,冷汗浸透衣襟,大脑已然断片。
“小心!”
想象中撕裂性的剧痛没有传来,楼平安在苏折安颈侧皮肤即将被刺穿时甩开手中灯笼,拉上他就像街道尽头逃去。
这一切的发生仅在瞬息之间,动静没有惊醒熟睡之人,就连犬吠也在不知何时停止了。黑云又将月亮拉入墨色之中,一只金丝黄雀扑扇着翅膀飞入柳府,缓缓落在一扇窗前。
“唉~真没意思,一条小犬就吓成这样…”窗帘被人从里拉开,一双赤红的眸映着月色“瞧,谷主大人又来传话了呢……”
——
“事情就是这样,这已经是这七日以来柳府死的第八个了,前七个都是府里的下人,他们的死活虽无人管,但城主大人也是请修士来看过的,可这些修士毫无例外,全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清晨的光辉穿过竹林,透过镂花窗洒下斑斑点点。冷冽的翠竹逸着泠泠清气,在殿内氤氲,抚慰心神的茶香自主位飘散,一冷一暖,融合得恰到好处。解淩用杯盖轻拨着茶中浮沫,瓷器相碰发出清晰的脆响。
“继续。”
清冽的嗓音自解淩口中发出,仅此两字。苏折安被冷得一抖,咽了口唾沫,继续将昨日所知道出。
“昨夜…柳府柳老爷死了,今日一早柳家大公子就开始在城主大人家门口闹事。所以…还望解宗主愿意来帮个忙……”
话落,空气仿佛凝固,一片死寂,沉默如潮水淹没大殿,苏折安与楼平安二人手心沁出冷汗,胸口被压得喘不过气,几乎窒息。
“没见过?”
“宗主这是何意?”
解淩一手将茶杯推开,率先打破这份寂静,可这话什么意思,对面两人却没懂。
“本尊几日前派慕容怀陵去过寒淩城,你们…没见过他?”
二人没有回应,显然是没见过。解淩不愿多说,正欲端起茶杯,就听一声喊叫从殿外传来,不消片刻,一黑发少女踏着清脆而凌乱的脚步冲入殿中。
“本尊说过多少次了,不许在殿内喧哗!”
“哈…哈……对,对不起…可是师尊,师兄他…抓了个人…回来了……”
魏姗昫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
未等众人反应,一黑一蓝两道身影便出现在殿内。东方覃泷走在前,身后是一脸不悦的慕容宥。解淩见此情景,眼中闪过一瞬诧异,随即又恢复平静。
“师尊。”
慕容宥朝解淩躬身行礼,可瞥眼瞧见还挺直个腰板站在那儿的东方覃泷,猛地一手将其脑袋往下一按,迫使对方行了个大礼。
“你小子胆子挺大啊,敢对小爷如此放肆!”
碍于解淩在上看着,东方覃泷没有大肆张扬,只是睨了慕容宥一眼,轻蔑地朝他笑了笑。慕容宥没将此话放在心上,只是加重了手上力道。
“见到师尊要行礼,你莫不是刚入宗,不懂规矩?”
“呵,迟早让你小子付出代价!”
瞧了一眼正用看狗的眼神看他,却貌似没有小动作的东方覃泷,慕容宥才将目光收回,毕竟本着若他是狗,被狗按着的人又有什么好高他一等的想法,没什么好计较的。
“他,怎么与你在一起?”
解淩看了眼东方覃泷,随后用一脸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慕容宥。
“此人是徒儿回宗时,在路上碰到的,他说东方家主是他父亲,家主大人让他来拜师…”
听闻此话,又看了一眼东方覃泷,解淩沉默片刻,闭上眼揉了揉眉心,再睁开时,眼底已是看透一切的平静。
‘算了,且由他去吧…’
解淩长吁一口气,端起茶轻抿一口,接着将茶一饮而尽。
“说说寒淩城柳府的事,有何发现?”
“几日前徒儿到柳府时,本还嬉笑打闹的下人们在看到徒儿后的一瞬,全都鸦雀无声。踏入柳府大门,四周场景竟不是柳府内院,而是…一片樱花林……”
话说及此,一旁已经同苏折安楼平安二人打成一片的东方覃泷突然笑出了声。
“小解宗主的亲传弟子遭人暗算竟丝毫没有察觉,你说小爷要是说出去,谁信那……小苏,你信吗?”
一句话说得轻蔑,扬起的嘴角写满嘲讽之意。慕容宥没有回话,被眼睫覆盖的腥红瞳眸涌现出即将冲破理智的疯狂。
“覃…霂……算了,既要入霜云宗,便要守宗规,对师兄,不可无礼…怀陵,你继续。”
野兽没有冲出枷锁,熟悉的清冷嗓音将慕容宥理智拉回,方才那一瞬疯癫的念头让慕容宥觉得自己变得陌生,不解那荒唐臆想从何而来。
“怀陵!”
声音再度响起,只是声调比先前高了许多。
“徒儿有失仪态,请师尊恕罪。”
“无妨,你继续说。”
慕容宥欠身鞠躬,不卑不亢地道歉,直到解淩示意才缓缓起身。
“徒儿在林中遇到一个人,他身上…有徒儿熟悉的东西,但在寻问时,却被人从后偷袭,醒来时,就又出了那片樱花林。”
“切,明明是自己学艺不精…”
“小孩,姑奶奶我忍你很久了,不知道别人说话时不能插嘴吗?!”
“他话都说完了,这怎么算插嘴!要小爷说,你才是不懂规矩乱插嘴的那个!”
“你!”
“行了,都别吵了!”解淩被几人的一言一语吵得一个头两个大,赶忙出声制止,“大致情况本尊了解了,魏姗昫,你带二位客人到厢房暂且住一宿,明日寅时到双潭峰,今夜早些就寝,莫要误了卯。”
“还有,东方你留下。”
东方覃泷嘴上叼着不知什么时候扒来的狗尾草,双手交叉于脑后,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听到解淩让他先别走,顿时满脸黑线。
——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合拢,等喧嚣散尽,偌大的殿内只剩两人。
解淩依旧坐在主位,手中摆弄着翠色茶杯,东方覃泷几步上前,带起了垂至地面的发尾。
“不在东方家好好待着,跑到本尊这儿来,家主大人好兴致。”
茶杯被放回桌面,解淩十指交叉支撑着下巴,平静地看着对面的少年。
“小解好生绝情,竟不许小爷来访友,真是枉费小爷,一番好意啊…”
东方覃泷尾音音调上扬,带着吊儿郎当的散漫,嗓音浓稠丝滑,缠上解淩耳畔,耳尖在不知不觉中发麻发烫。
“你说话的语气…在外面很容易被人误会……”
“唔?误会什么?”
“……”
是了,他不懂,从前便与他说过许多回,可那做何事都利索的“榆木脑袋”偏偏无法理解这些。
‘罢了,就算真误会了,那人也不会在东方覃泷这讨到好果子吃…’
每次都用这些来说服自己,这么多年了依旧如此。这些年也没见有人拿他怎么样,所性就放任他去吧。
“明早你同他们一起去吧。”
“为什么?你不去吗?”东方覃泷疑惑解淩怎么会想到让他去,“宗内事务很多吗?”
“嗯,此事牵扯到你东方家,本尊也不好出面。”
“…”
看到东方覃泷勉强的样子,解淩无奈扶额,指了指后方山谷处。
“后山有灵泉,借你一用,今晚去慕容怀陵那凑合一宿,明日早点起。”
“既然小解宗主都发话了,那小爷可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唉……”
——
霜云宗的这方灵泉四周环山,宛如一块嵌入山谷的温润玉石。月光洒入水中,在微漾的波纹上粼粼地闪烁。
东方覃泷浸在泉水之中,夜风吹拂之下带着一丝侵入骨髓的凉意。氤氲的水汽模糊了轻颤的轮廓,与这山水融合得恰到好处。
“怎么,阁下还有偷看别人洗澡的喜好吗?”
风吹过树林发出沙沙声,但其中微弱的呼吸声还是被东方覃泷察觉到了。一道黑影从林中缓步走出,一身黑衣与夜色融为一体。
“又见面了呢…不过这次,小爷似乎该叫你…大师兄~”
东方覃泷偏过头,嘴角是一如既往的笑意,在背光处,那红蓝的异瞳更显妖异。
“当时那个小孩是你?!”
“嘘~”
只听一阵落水声响起,慕容宥措不及防之下被东方覃泷拉入水中,冰凉的手指抵上唇瓣,做出禁声的手势。
“在小爷这儿,说话要过脑子,小孩儿…不是你能叫的……”
慕容宥被强行压在岸边,强大的灵力威压让他喘不过气来,东方覃泷看见他这副吃了瘪,却又无能为力的模样,终于是解了气。
“记住,上一个得罪小爷的人,已经连见到阎王爷的机会,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