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八章 讲故事谁来听

李音是被一阵敲门声吵醒的。

她昨晚没睡好,梦里反复是在公交站玻璃门前的失踪男孩小江,脸上沾着一块反光标签,像橱窗里贴着待售的旧玩具,敲门声沉闷又持续还是把梦境打碎了。

她披着外套走到门口,打开时,是自己点的外卖。

但是打开外卖后,里面扔着一张卡片,打印的纸条贴在外层,是一段自白,总结支持新闻里的被模仿的那篇小说的女孩,并呼吁大家注意找人是找人,小女孩创作的只是虚构小说而已,如果真的害怕,反而是应该好好对自己的孩子。

李音愣了一下。

她想起自己也喜欢看一些小说,总是用象征主义去讽刺一些事情,就像卡夫卡的变形记,变成虫子的主人公唯一担心的是自己要上班迟到了。

所以她倒是觉得陈瑶写的内容只是不适合现在的年纪,可能未来她真的读过很多小说,会有不一样的创作模式也不一定。

……

警局,最近好多人给陈瑶家附近邮递快件,要不然就是偷偷放在人家门口,除了一开始的内容,后来的都被警局收走了。

但其实里面没有什么危险物——只是一本作文本,一个布封的老日记本,还有一个U盘。

周正打开日记本,日记本第一页写着一行铅笔字:

“如果我没有喊救命,那是因为我知道没人听。”

他感觉喉咙发紧,忍不住皱眉,手指不自觉地用力握紧那本本子。他继续翻看着。

“我爸说,所有能自己回家的孩子,才配拥有钥匙。所以我在外面站了四十分钟,直到妈妈偷偷把钥匙从厨房扔下来。我没告诉别人,因为他们会笑我没用。但我记下来了,每一次。”

看得出来,不是失踪男孩小江的物品,应该是另一个陌生女孩的自述:日记页一页一页,字迹越来越乱,后来干脆变成了画,一幅又一幅,全是封闭的房间,窗帘拉紧,角落有眼睛。

周正没有翻完,李音倒是看完了。

李音把东西收好,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小说到底讲的是什么不重要了,反而是小说里包含的各种家庭,学校里发生的的矛盾和事情在逐渐让每个人去想讲述自己的事情。

这似乎不太好,但李音在想,或者未成年孩子们的想法和其经历的事情,是需要慎重去处理的。

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陈瑶似乎被当成了“某些人能依附的声音”,而这,不会让她轻松。

……

吃早餐时,宋巧燕盯着她手边的快递盒。

“又有人寄东西?”

“可能是喜欢我的读者。”

“他们给你寄书?还寄日记本?”宋巧燕语气发紧,“你最好告诉我清楚,那些是不是网上那件事的人。”

陈瑶夹了口蛋饼:“你不想知道。”

“我当然想知道!”

“可你听了也不会信。”她没抬头。

“你觉得我写的只是小说,你也希望我永远只写小说,不去管那些‘脏的、烫手的、难听的’东西。”

宋巧燕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是我女儿,我当然希望你平平安安。”

“可是妈,那些孩子不是我女儿,他们就不用平安吗?”

宋巧燕抬起头,第一次有些颤:“陈瑶,你真的觉得你能帮他们?你只会让自己变成下一个。”

“那就算我下一个。”她轻声说。“起码我留下了他们想说的。”

“你就那么想当英雄?你只是个未成年的孩子,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学习,你为什么要管这么多的事情?咱们家没有人是作家,没人能帮你在这个年纪就一飞冲天,你以为现在的年纪写出来这样的小说是什么好事情吗?”

“我不是英雄。我只是……想当个录音机。” 陈瑶顿了顿,说话,只是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

那天中午,她没有去教室,而是去了图书馆。

图书馆最靠里的自习区有台公共电脑,她插上了新收到的U盘。

屏幕亮起,里面是一个命名为“报告”的文件夹。

里面有六个子文件夹,分别是:

“2008-武言市-表哥”

“2011-南余市-厕所门”

“2015-百乐县-老师的手”

“2016-沈春市-宠物医生”

“证词原文”

陈瑶点开“证词原文”,里面是六份手写扫描的文字档,还有一份音频,她犹豫了片刻,戴上耳机,音频开始播放。

“那年我七岁,我妈带我去外婆家住了半年。我表哥住那里,他会在大人都睡了之后来我房间。我不敢告诉任何人,因为我妈说,‘他是家里人,你要懂事。’后来我用日记写下每次的时间,他说我疯了,说我写这些是为了诬陷他。他说如果我再写,就撕烂我的嘴。”

录音结束那一刻,陈瑶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她靠在椅子上,过了很久才缓过来,她没有哭。

她只是——在那一刻彻底明白了一件事:她想写的小说,不是她的小说,那是数不清的“她”想说的话,用了她的嘴巴说出来了。

……

晚上回家时,宋巧燕坐在沙发上,翻看她小时候的奖状,还是那个作文。

“你小时候作文比赛不是总得奖吗?”

“有次拿了全市一等奖,你写的是那个叫《楼道尽头有光》的故事。”

“你知道评委怎么夸的吗?说你成熟、冷静、有社会关怀意识。”

“可你知道我当时怎么想的吗?”陈瑶停下动作。

宋巧燕愣住了。

“我写那个故事时,根本没想那么多。我只是……那天放学路过楼道,看到邻居把门关上了门缝里有个小女孩冲我笑了一下。”

“我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瘦。我只是回家后,越想越害怕。怕那个笑不是笑,是求救。所以我就写了。那天之后,我每天都在等她再冲我笑一次。可她再也没出现过。”

宋巧燕眼眶湿了:“你早就……开始写这些了吗?”

李音点头:“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疯了。但我知道——她当时如果喊了一声救命,我也听不见。可如果她写了点什么……可能我能读到。”

……

凌晨三点,李音打开电脑,建了一个新文件夹,她起了个名字:“未能发表的稿件。”

然后,她把日记本一页页扫描进去,把录音复制了一份,另起一段空白文档:“如果你也有话没说出口,就寄给我。邮箱地址在后面,不需要署名,不需要标题。我不会替你解释,我只负责保存,保存你没有喊出来的那一声,保存你没有人听见的那一次。”

她打下句号,关了灯,这天夜里,她终于睡着了。

梦里,她出现在一个公交站,陈瑶看到了那个失踪的小男孩。

他站在那,手里拿着一张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我没喊,因为没人听见。可我写了,所以你来了。”

……

陈瑶想去看自己的老师,但是老师似乎并不是期待她的到来,不给她时间,也不给她地址。

她是在第三封邮件之后才收到回复的,前两封石沉大海,第三封她改了写法,不再署名、不再解释、不再祈求,只附上一张截图:她小时候写的那篇《楼道尽头有光》的节选,底下红笔写了一句话—— “建议删除最后一句,影响风格与调性。”

那句被划掉的,是陈瑶写下的唯一一个真实念头:“我其实不想出去,我想看看谁会来找我。”

两天后,她收到了回信。

没有称呼,也没有署名,只有一句话:“我记得那句话。我删了它。”

邮件下附了一个地址,是一所已经停办的老校区门牌,地图上标注为“教师培训后勤管理办公室”。

陈瑶没有犹豫,她决定去。

那是一个周六的早晨,校区荒废多年,红砖墙上爬满藤蔓,教学楼的大门锈得半掩。门口保安看了她一眼,说:“找老冯啊?在东侧平房,自个去。”

她沿着石子小路走,脚下细碎声响像是有人在耳边反复咀嚼着某个词——“删掉”、“删掉”、“删掉”。

她敲门。

门开了,一位穿着灰毛衣的老太太站在门后。头发剪得极短,脸上有种常年压着话语的人才会有的微笑——不是礼貌,而是“我知道你不会停太久”。

她看着陈瑶,轻声说:“你长大了。”

陈瑶没有笑,只说:“我不是来找回那句话的。”

“我知道。”

“我是来问——你为什么删掉那句话。”

老太太看了她几秒,没回答,转身进屋,屋子不大,书架上摆着几十本教辅和剪贴簿,墙上贴着“优秀教师”合影照。陈瑶看见自己小时候照片就夹在一堆小孩中间,正笑着举着作文奖状。

照片下面,贴着一张报纸剪影——《青少年写作风格“提前成人化”引争议》。

她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这屋子,不属于任何具体年代。像是一间时间封闭的储物柜,把一代又一代孩子的声音剪辑成标准格式,再收起来、归档、归零。老太太递来一杯水,坐下,终于说:“你那句话,写得太真实了。”

“可它是作文。”

“是,所以我才删。”

陈瑶盯着她,没说话。

“我那时候是语文组组长。那篇作文要评市级一等奖。”老太太的声音平静得像水,“你那句话会让领导觉得你家里出了问题。”

“可是我家里确实有问题。”

“所以我才删掉。”

这句逻辑本身没有问题,却像一个讽刺圈,绕了陈瑶一圈——她必须不说,才能继续被听。

她终于开口:“你觉得我那句话会‘吓到人’?”

“我觉得你那时候不懂怎么‘讲故事’。”

陈瑶靠在椅背上,声音冷了:“那你现在觉得呢?我现在会讲故事了吗?”

老太太没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低头,轻声说了一句:“不该是你现在年纪应该讲的故事,那是作文,不是小说。”

屋里静了一会儿,只剩下老式墙钟滴答滴答地响,像一个从不说话却永远在计时的证人。

冯老师低头搅着水杯,指节轻轻敲击杯沿,那节奏让人想起评讲作文时她在讲台上敲黑板的动作,一下、一下,不响亮,却固执。

“你那时候太小了。”她说,“太小,写得太像一个大人。”

“所以你怕别人问我为什么写得像大人。”

“不是怕别人问,是怕你没法回答。”

“你可以教我。”

“我教不了你。”她的声音忽然带出一点疲惫,“因为我自己也没学会怎么回答。”

陈瑶抬眼,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让她“差一点被选进作文省队”的老太太。她突然意识到,她从没想过这个人可能不是冷酷、不是坏,而是——她也被什么东西困住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记得那篇作文吗?”冯老师忽然笑了笑,那笑并不好看,“因为那年不止你一个人写了让人不舒服的话。”

“有个男孩,写他晚上不敢上床,因为床垫下面会动。还有一个女孩,写自己最害怕的是爸爸叫她的声音。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

她看着陈瑶,像是在等待审判,“我把他们的作文撕了。然后对他们说:‘再写一篇,写你最喜欢的节日。’”

陈瑶没有说话。冯老师顿了顿,声音有些哑:“我不是怕学校,我是怕我看懂了。”

“你懂吗?如果他们只是瞎写,我可以训他们。但如果我知道他们写的是真的——那我就必须做点什么。”

“可我那时候没法做。我已经教了三十年书,我知道很行为是不会立刻有效的。所以我只能说服自己——他们是乱写的。他们是想吓唬我。”

陈瑶忽然觉得屋里温度低得过分,明明是阳光正盛的早上。

她听懂了。

这个曾经删掉她句子的女人,并不是冷漠,也不是不相信她,她只是怕那是真的。

一旦她相信了,她就要对那个真负责。可她没办法负责,所以,她选择——假装没看到。

这才是“删掉”的本质。

不是因为文字不够好,而是因为它太真了。

“我记得那句话。”陈瑶终于开口,声音很轻。

冯老师没有接话。

“那句话我写了三遍,”她说,“第一次写在纸上,第二次写在日记本,第三次是刻在抽屉底下。”

她低头笑了一下,笑容却像风吹干了眼泪的痕迹,“那时候我以为写了就能保留下来。后来才知道,写得太真,不是被读见,而是被删掉。”

她顿了顿,盯着水杯里的波纹,一字一句地说:“我记得那个晚上。我爸妈吵架,我被赶出房间,躲在楼道尽头的窗户边。风很大,我坐着,一直等谁来叫我回去。结果没有人。”

“我看到那个小姑娘,我跟她有短暂的交流,但是她最终不见了。”

“第二天语文课要写‘我最喜欢的地方’,我就写了那里。最后一段写——‘其实我不喜欢那地方,我只是想知道有没有人会来找我’。”

冯老师闭上了眼。

陈瑶没哭,连声音都没有颤,但屋里安静得像没有空气,只有一把椅子在微微摇动的声音。

“你现在还觉得——讲故事是为了吓人吗?”

冯老师轻轻地,把桌上的报纸剪影压在一页发黄的教案上。她没有再看陈瑶。

“我不怕你讲故事,”她低声说,“我只是怕,你讲的是真的。因为如果是真的,那我、你、他们、所有人——我们就都得承认,我们没有负责。”

陈瑶没有回答,她只是低头,把书包拉开,取出一个文件夹,那是她新建的“未曾喊出的话”档案,她从里面抽出一张匿名作文打印件,递给冯老师:“你说你怕看懂。那我希望你能再试一次。哪怕这次你还是不说话,也请你——别再撕掉它。”

她说完,转身离开。冯老师坐在原地,看着那张纸,半晌没动,纸张在阳光下轻轻翘起边角,上面最后一句话写着:“我不知道长大后我会不会打小孩,但我知道我不会说那句‘你小题大做’。”

冯老师慢慢把那张纸折成三折,塞进了那本旧教案夹的封底,离开老校区的时候,阳光正好,风也不重。

陈瑶走过空旷的操场,脚踩在沙砾间,发出细微的碾压声,像刚刚那个屋子里没人说出口的词语。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学校旁边有家小卖部,卖的最便宜的零食是五毛钱一根的跳跳糖。那时候,有个男生跟她抢最后一根,后来老师说:“你应该让着他。”

她当时没讲,只是低头写进了作文,写的是:“有些东西不是因为喜欢才想要,而是因为总是被人抢走。”

她还记得老师在边上写:“过于敏感,建议正面表达。”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有些情绪不被允许写出来,她走到车站,等公交的时候,听见旁边两个中学生在聊天。

一个女孩小声说:“我真的不想跟我爸回家,他最近喝多了,人就变得很凶。”

另一个立刻说:“别说这些,小心老师看到发到群里。”

女孩点头,声音更小了:“对,我妈也说,不要在外人面前讲家里的事。”

陈瑶没有回头,但她手里抓着的包带绷得紧紧的。

“别讲了。”

“别写了。”

“别闹了。”

她忽然觉得——从老师、家长,到媒体、平台、群体,这个世界其实一直在说同一句话:

“我们不想知道。”

不是不知道真相,而是“知道之后要做什么”这件事太沉重,太不划算,太不体面。所以,他们把所有的“讲述者”都送上了十字架,让他们在光亮下裸露、在耻辱中撕裂,然后说:

“看吧,她太极端了,不像正常人。”

她走进车厢,站在最后一排,拉环冰凉,身旁一个男孩低头在看手机,屏幕上是某条短视频,标题是:【某校女生发表奇葩言论:作文不是给分用,是给自己留命用?】

视频里,是街头采访询问的其他学校的学生,视频里在说:“如果一个孩子在作文里写‘我不想回家’,老师是不是该问一句‘为什么’?”

陈瑶看着,她认为这个问题不会引发争议,但评论区的热度翻倍了,弹幕满是:

“文学不是心理治疗室”、“她一定精神不稳定”、“小题大做,一看就是家里人太惯了”

男孩滑动屏幕,笑了笑,点了好几个举报弹幕,陈瑶没有说话,她只是站在最后一排,车窗映出她的脸,静得像一张没被批改过的草稿纸。

……

那天晚上,陈瑶回到家时,屋里没人。

周末,学校后街的清扫工作很繁琐,因此宋巧燕加班未归,厨房还有些没吃完的炒饭,保温盒底下贴着一张便利贴:“别太累,睡前热一下。——妈。”

她没有立刻吃饭,而是打开电脑,点进自己早前创建的匿名邮箱,她决定开放一个邮箱来听这些人的事情。

新邮件有十七封。

有的只有一句话:“我还没准备好。”

有的写:“他没再打我,但我不敢保证是因为我乖了,还是因为他老了。”

还有一封,附了几张被撕毁的作业本照片,标题是:“我写的,但老师说太丧。”

她看完后,没有回复任何一封,她只是点开“草稿箱”,写了一段新的内容。

标题是:【不是为了让你信】

“你们问我为什么还写。

是不是想红,

是不是想博关注,

是不是心理有问题。

不是。

我写,不是为了让你们信。

我写,是为了让那些和我一样的人知道,

当他们的作文被撕掉、话语被删改、声音被污名的时候

有人经历过,活下来了。

有人,留下了证据。

不是文学。

不是情绪输出。

是备份。

是记录。

是一张张小声喊过的‘救命’。

我写下来,不是为了赢谁。

是为了让下一个人,不再一个人。”

她点下保存,没有发送。

不算是诗歌,这段话只是存在于“草稿箱”,像一个等待被看见的回声,藏在网络的角落。

但她知道,它会留在那里,像深夜楼道尽头那盏没被拧灭的灯。

不照亮什么,也不温暖谁,它只是存在——不被删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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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猪和死亡
连载中何金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