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那就永远不要醒来

她醒来时,第一反应不是“我在哪”,而是“老娘昨晚是不是忘了关加湿器”。嗓子不干,空气甜,窗外槐花落得像撒盐。她把被子往上一拢,翻身,正对上一杯温水,杯口冒着白气,像一口小潮。

“醒了?”沈淮安站在床尾,端杯的手稳得像仪器读数。

“醒了。水给我,先救命。”她一口闷下去,差点呛着,咳了两声,抬眼冲他咧嘴笑,“行了,续命成功。早餐有吗,亲爱的百变厨神?”

“豆浆、荷包蛋、番茄。”

“哦豁,经典三件套。”她从床上弹起来,脚一落地,又突然停住: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喊他“亲爱的”。像某个按钮被提前按过,连弹簧都找不见了。

她想了两秒,耸耸肩:算了,幸福就是先吃饱饭,哲学问题后面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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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政局的灯光白得像消毒水。他们排队,前面两个小年轻吵了半天有关彩礼的话题,老掉牙。她在他背后踮脚看,悄悄凑过去:“要不咱也吵一架凑个热闹?”

沈淮安侧过脸,眼里像被雨洗过:“可以。想吵些什么?”

“吵——今晚谁洗碗。”

“我。”他说。

她笑出声:“沈淮安同志!你这人不会谈恋爱。吵架要讲技巧的。”

摄影小哥举着相机:“靠近一点,肩再过去一点,好——笑!”

她咧嘴,笑得眼睛弯成两把小镰刀。按指印时她注意到一个细节:她的食指肚上,有个小时候被开水烫出来的小白疤,这个梦里也没给她抹掉。她心里“咦”了一声——这就很不科学。梦要是这么高清,那也太上心了。

她抬眼看他。他目光平稳,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冲他眨眨眼,低声说:“如果这是梦,就麻烦你多给我安排两碗面。”

“行。”他说。

她在心里骂自己一声:云和,你别作,这梦这么好,你还嘴欠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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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定在秋末。

那天,她穿着白裙,在风里“哗啦啦”响,像是迎风飘扬的塑料袋。她自己都快笑场了。

“沈首席,”她凑过去踮脚拽他领结,“你严肃点。你这张脸严肃起来,更带感。”

“好的。”他配合地“严肃”了一秒,又被她的表情弄软。

她在心里做了个标记:这里有点过头了。正常人到这一步,多少得紧张、出汗、说错词,可他像提前彩排过八百次。她掐自己大腿一下:疼。

疼就好,疼说明活着。

誓词念到一半,她偷看旁边站着的小孩子——捧花的小男孩,眉眼像谁呢?她没想出来,鼻子却酸了一下。主持人问“愿不愿意”,她“愿意”两个字说得大声干脆,像喊口号。喊完自己先笑场,笑完又红了眼。

晚上回到家,她对着镜子撸妆,卸到半边,忽然停住:“老沈,你说,我们真的从今天开始就是一家人了?”

他从厨房端出一碗汤,汤面上点着葱花,他把勺递到她唇边,“对。从今天,往后每一天。”

她心里那个“咦”又响了一下:台词太标准了。但她把汤喝了——咸淡正好,连盐都像从海边捞来的,健康又环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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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怀孕了。怀孕来得猝不及防。

某天早晨她在阳台上拿衣服,肚子里“咕咚”一下,像一条小鱼用尾巴轻轻敲了她一下。

“哎哟喂!”她一手扶腰,一手拽他胳膊,抱怨着:“他在踢我,还是打我?小王八,你讲不讲理!”

“他在和我们打招呼。”他轻笑。

“行,打招呼的孩子给满分。”她抱着肚子,眼睛里亮出一层水,“沈首席,我们要有娃了。”

“嗯。”

她狐疑:“你怎么不反驳?你不是说过,人鱼和人类有生殖隔离吗?按理说你得抬杠啊。”

“我很高兴。”他停了停,“比抬杠抬赢了还高兴。”

她伸手弹他额头一下:“太无聊了。你得学会发疯懂不懂?”

他“嗯”了一下,认真地“学会发疯”,那天晚上破天荒把厨房弄得像飓风过境,她叉腰在门口笑:“行,这疯学得有灵魂。”

夜里她做了个梦,梦见一条隐形的潮缓慢涌上来,又退下去。她在潮边踩了一脚,鞋底湿了,心里却是热的。她醒了,对着天花板直愣愣看了一会儿,然后把被子蒙过头,闷声笑:“做梦也给自己过节,云和,你可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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产检那次,医生把听诊器按在她肚皮上,室内“咚咚、咚咚”响成一条小路。她忽然坐直,眼眶一热,鼻音发紧:“小家伙,节拍不错啊,必须随我。”

医生笑,他也跟着笑。她于是瞪他:“你笑什么?你该紧张,懂吗?紧张。”

他立马就从善如流的“学会了紧张”,把手心握得发热。她看了看,心里软成泥。

回家路上她忽然说:“老沈,有没有觉得,我们的日子顺得有点过分?”

“嗯?”他握方向盘,侧脸很安静。

“就……像电视剧,把高能和雷点都剪干净了,只剩温柔。”她叹口气,“这不太像我人生。我人生向来都是一团糟的,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越顺,我这心里就越打突。”

他没说话。风从车窗缝里哧啦一下吹进来,带着海水的咸味。她鼻尖发痒,打了个喷嚏,笑了:“算了,不管了。老娘就享受两天高级剪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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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出生的那天,她痛得嗷嗷叫,骂天骂地骂到祖宗十八代,骂完突然抓住他的手:“你帮我把老天掰开一条缝,我要喘气。”

“给你。”他把额头贴到她额头,气息稳得像从海底过来的风,“跟着我,进,出。进——出——”

她真的跟着,像傻子一样听话。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样听他的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不记得。像是一直——一直都是这样。

孩子“哇”了一声就安静了,小小的脸皱成一片,丑得很。她盯着他看:“这小子看起来就有心事。”

“他在看你。”他把孩子抱近一点。

“看我什么呀?看我发福?”她哼一声,“看就看,妈好看得很。”

她乐。乐着乐着眼泪掉下来,掉在孩子额头,她赶紧用袖口擦,“哎呦对不起,妈不哭了,妈是开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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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孩子,生活不再精致,就像锅里多了烟火的糊边。她抱着孩子在屋里走来走去,唱走调儿的儿歌,唱到一半忘词就开始胡诌:“小潮小潮,长得高高,今天不哭,明天也要笑……”

他站在一边,看她把孩子举高、又轻轻放下,整个人乐得像个猴儿。她回头瞪他:“你别站着,来,过来拍嗝。注意力给我集中,拍轻了没用,拍重点儿。”

他照做。孩子“嗝”了一声,她双手一叉腰:“看吧,我是专业的。”

夜里孩子照旧大哭。她抱起来来回晃,头发乱成一窝麻,嘴里骂骂咧咧:“谁家祖宗半夜开演唱会?你给我闭麦——哎哟行行行,祖宗,您继续,我伴舞还不成吗?”

他递过来水,她一口闷,“谢了,老沈。”又抱着孩子往他怀里一塞,“轮换制,不然我迟早得猝死。”

他接过去,姿势极其认真,像抱着某个古老的仪器。孩子在他怀里很快就安静了下来。她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忽然有点吃味:“你是不是用了异能作弊?”

“他知道是我。”

“切,果然还是爹的风评更好。”她说完这句,盯着他半晌,又突然蹙眉,“等会儿……你怎么一点没老?”

“什么?”

“你,脸。你看啊,我生完孩子,这黑眼圈都能抹墙了,你还是清汤挂面一碗,白得晃眼。”她双手捧他脸,“坦白从宽。”

他低低地笑:“你还是很漂亮。”

“胡说八道。”她松手,“算了,今天先放过你。”

她转身出门,心里却“登”地一下:这句话她以前也说过,好像,是在一个更冰冷的地方。她站在门口怔了两秒,回过头对他摆摆手:“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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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开始记不住小事。钥匙老丢,手机老忘,锅里烧水忘关火,幸好他眼疾手快。她自嘲道:“老娘这脑子,可能是把以前记的废话都清了,空出点地儿装正经事。”

“正经事是什么?”

“你和孩子。”

她说完,自己都被肉麻到了,忍不住“呸呸”两声,又笑,“算了,这句给你用十年。”

他于是笑着“收下”:“我会记住。”

她也开始察觉另一些不对劲:小区里的人总是那些脸,超市的收银员永远那个女孩,笑容像按流程表出来;天气格外‘配合’,想晒衣服就天晴,想赖床就下雨;地铁永远不挤,像她在一个安排周密的城市里被温柔地托着走。她站在路口,盯着红绿灯发呆——红灯像潮水,绿灯像退潮,谁在按按钮?她忍不住笑出声:管它呢,谁按谁有理,我先过马路。

但她也不是全然糊涂。晚上她靠在他肩上看电视,忽然说:“老沈,我要是说,这一切可能……不太真实,你打不打我?”

“不会。”

“那你听我说。我们这段日子,太顺,顺得像那种被剪掉广告的电视剧,连转场都没有。我知道我命不好,幸运没这么听话。可是……”

她停了一下,叹气,“可是我喜欢。你懂吗?我喜欢。就算它是假的,我也先偷着乐。等它自己露馅儿,我再把你揍到你先祖都不认得。”

“懂。”他把被角往她肩上提了提。“随便打,别打死就行。”

“你别劝我醒啊。”她盯着他,眼睛亮得像新擦的玻璃,“我可告诉你,我醒了就打人。”

他“嗯”。她满意了,往他怀里拱:“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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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会叫“妈”的那天是个雨天。她在阳台收衣服,衣服没收干净,孩子在客厅一声“妈”,清清亮亮,像有人敲了她心口一下。她“卧槽——”一声丢下衣服光脚冲出去,抱住孩子打转:“叫再来一个,给我再来十个!”

孩子笑,她也笑。等笑完,她忽然盯着那块地板看了两秒:她记得以前在别的地方,也这样光脚跑过,也这样笑过,只是那一次,笑声后面接了一阵心慌。

她拍拍脸:不想这些。快乐那么贵,得攒着花。

晚上,孩子睡着,她窝在沙发上看他修玩具车。她看了会儿,忽然说:“老沈,你知不知道我很聪明?我能看懂很多你没说的话。”

“知道。”

“那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想吃面。”

“被你破案了。我想吃炸酱面。”她举手,“宿舍那种便宜的,咸得要命,我要哭着吃完。”

他进厨房。她看着他背影,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又有点想笑:这梦也太会投喂了,懂得人情世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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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带孩子去海边。沙子细,风大。她把鞋一脱就下去踩沙,踩了两步回来拽他:“别装正经,给我下水踩,今天不踩海的人,没有晚饭。”

他照做。她看他卷起裤脚,忍不住笑出声:“你这人,连卷裤脚都这么认真,像做手术。”

“职业病。”他看她,“你开心就好。”

“那当然。我这人要求不高——只要你和孩子都在,不饿不冻,我就给世界打满分。”

她说完,忽然一个冷颤:她像被什么从背后轻轻摸了一下,手心起汗。她僵了两秒,装作没事,撒腿去追孩子。风里盐味重,她鼻子酸得厉害,不知道是被吹的还是被想的。

傍晚,她和他坐在礁石上。她问:“你有没有某些时候,怕这就是梦,怕醒了就没有我了?”

他想了想:“有。”

“那你打算怎么办?”

“在没醒的时候,让你尽量开心。”

她盯他半晌,骂了句脏话:“妈的,你这人怎么这么会说话。”

又笑:“好吧,那就别叫醒我。醒了我就揍你。”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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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脑袋瓜子不太争气。忘记合煤气、忘记带门卡、忘记手机放哪。她把手在裤兜里一通摸,摸出一把发卡、一张优惠券、半截糖纸,抬头:“老沈,我是不是老了?”

“小云,你只是累了。”他的嗓音一如既往的温柔。

“你这话就是哄小孩。算了,我认老就是。”她挠挠头,“老了也挺好,老了可以理直气壮偷懒。”

晚上她照镜子,左右看看自己眼角的细纹,拍了拍脸,“还行,还能打。老娘本来就不是靠脸混饭。”

他在门口看她。她冲他挑眉:“看什么?心里想,说出来:‘老婆你真美’。”

他照说。她摆手:“行了行了,真诚打八分,套路打九分,平均成绩优秀。”

她转身进卧室,步子迈得大,脚步声像敲鼓。她心里却没那么响亮。她知道,有些地方在慢慢变薄,就像她旧衬衫肘部,穿着穿着就透了。可她决定先不看破洞的地方——她去看领口,那里还好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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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晚,她从梦里醒来。汗湿了后背,心跳得太快,像有人在敲房门。她坐起来,手抓着床头,半天没说话。他把水递过来,她喝一口,喉咙被水带回人间。

“我做了个梦。”她说,“梦见我们不在这儿。”

“嗯。”

“在一个……很冷的地方。我穿着白色的大褂,头发全扎起来,脸色难看得要命。你也在,但不是现在这个你。你很白,很漂亮,漂亮得不像真的。”

他没说话,等她往下说。

“我在梦里想喊你名字。嗓子哑了,喊不出来,就急得想哭。我醒了就更想哭。”她笑了一下,“我是不是有病?”

“你没病。”

“那你抱抱我。”

他抱。她把脸埋他颈窝,吸了一口气,咸的。“你身上怎么有海水味?”

“可能今天风大。”

“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查了。”她把自己更用力往他怀里塞了一点,“你别动,我睡了。”

她闭上眼的一瞬间,另一个念头掠过去:如果这是梦,她知道;但知道又能怎样?她不想醒。醒意味着回去,回去意味着——

她不说。连脑子里都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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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上小学,书包长得像一条小鲨鱼。她在校门口蹲着给他系鞋带,抬头冲他做鬼脸:“你今天作业要是不到A,我晚上就把你最爱的蛋挞吃了。”

孩子“噗嗤”一笑,冲她摆手走进校门。她看着他背影,鼻子又酸了一次,心里想:不行,云和,你这么酸下去,早晚把自己腌成酸菜。

回家路上,她走到红绿灯口。红灯变绿,绿又变红,节律稳得像某个巨大的心脏在车流里呼吸。她忽然抬眼,看见天色很澄,云像翻起的浪。她站着看了会儿,想起一句话——“到岸上了。”

她不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什么时候说的,但它像一把小钥匙,在她心里轻轻转了一下。

她抬手揉揉眼角,低声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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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她靠着他看新闻。电视里讲某个沿海城修了新的海堤,讲潜水员康复计划,讲一种新的呼吸训练对心肺功能的改善。她看了一会儿,伸个懒腰:“啰嗦。”

他问:“无聊了吗?”

“不是。是真实。太真实了,真实到像在给我解释梦境的合理性。”她偏头,“你听懂我说啥了吗?”

“嗯。”

“那你说说看,我在说什么?”

“你知道这世界有些地方是被精心摆放过的,但你选择暂时不掀翻它。”

她盯着他看,过了半天,笑了:“行啊,老沈,你这嘴越来越会说了。这是往死里宠我的路子。”

她伸手捏他脸,“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现在立即马上马上立刻,答应我一件事。”

“说。”

“别叫我醒。我自己会醒的。到时候我可能会骂人,你别放在心上。”

“好。”

她满意地“哼”了一声,把整个人往沙发一扑,“睡了,明天还要去买菜。我要吃椰子鸡。你钱包准备好。”

他:“嗯”。

她闭上眼,呼吸慢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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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幸福里走大路,走得大摇大摆,像走廊的灯都替她一直亮。她知道有违和,知道有漏洞,知道有人在暗处替她把每一颗螺丝拧紧——她甚至知道那人是谁。但她决定暂时不问,不戳,不拆。她把这份幸福当成短期偷来的,偷得越久越赚。

她照样大大咧咧,骂人、笑场、嘴欠。她会在超市里和促销员唇枪舌剑半小时,为孩子讨到一盒赠品;她会在家里把袜子扔得到处都是,自己踩到自己骂“傻×”;她会在他认真切菜时凑过去把他的菜摆成“LOVE”,自己先恶心得笑倒。她故意把生活弄得乱一些,像在对某个看不见的编排示威:我在这乱一乱,你拿我也没办法。

夜深,她常常会醒来一小会儿。醒来就盯着天花板,看一条极细的裂痕从角落延伸开去,像一条干枯的小溪。她会伸手在空气里比划一下,想把裂缝缝上。缝不上,也没关系,因为白天会来,白天会把裂缝涂白。

“老沈——”有一次,她在黑暗里叫他,声音闷在被子里,“你在不在?”

“在。”

“那行。我再睡一会儿。”

她翻个身,把脸埋进枕头,嘴里嘟囔:“我醒了就打人啊。”

身后他应了一声,像海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应潮。灯未亮,风从窗缝里过,带一点盐,恰到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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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中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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