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过去这么多天，杨岚已经恢复得很不错了。
萧培又来看他，提着一些水果，轻轻推门进去，温和地笑笑：“我来看看你，伤口不疼了吧。”
“不疼了。”杨岚坐在床边，拿过床头柜上的打火机，啪地凑在烟上点燃。
烟雾环绕的时候，他咳嗽两下。
萧培皱眉：“别抽，才刚好，医生说禁烟禁酒禁海鲜。”
“林壹的后事准备得怎么样？”杨岚不经意间提起。
“你躺着休息的那段时间，已经办过了。”
“哦，哦，是吗。没人通知我。”杨岚说。
萧培没什么太大的表示，神色依旧是从多年前那般一成不变的淡漠，也许是因为经历的事情多到他早已习惯了面对生离死别，战友的葬礼、遗体告别仪式或是追悼会，也数不清到底参加了多少次。
他只知道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开，然后自己留在原地。
他没有被任何事情压垮过，一切都是过眼云烟，林壹也是。但他会因为这个而彻底将一整颗心封锁起来。
偶然的时候，他想，他舍不得林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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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了？”杨岚看他半天不动，问。
萧培回过神，笑一下，摇头，但眼底是红的。
杨岚以为他在想葬礼的事，又道：“我真的没有接到通知，如果接到了肯定要去的。”
“心意到了就行，你受着伤，本来也不方便去，局领导不想折腾你。”萧培说。
杨岚微微叹气，看向萧培，沉默一会儿，突然道：“对不起。”
萧培哑然：“你对不起什么，林壹又不是你杀的，该道歉的是苏小灰和那帮人。”
“不，”杨岚摇头，烟夹在手指间，“是我害他。”
萧培不明白。
他越来越看不透杨岚这个人。
杨岚扶着床站起来，看着他：“我收过钱福东的礼。”
“......什么，”萧培深吸一口气，紧抿着唇，“不可能。”
“是真的，”杨岚慢慢地从他眼里捕捉到出乎意料和意料之中两种完全自相矛盾的情绪，道，“是真的，萧培。”
萧培烦躁地抓了把头发：“说这些有什么用，你不该告诉我，你该去自首。”
杨岚双手按住他肩膀：“对不起。还有之前你名下的房产，是我做的手脚。”
“为什么！”萧培终于生气了，吼道，“我招你惹你！到底为什么！”
“因为如果不这样，你也会死，我不知道能怎么把你从专案组摘出去，只能这样，但是事实证明我错了——就算我拼命把你和程昭摘出去，你们也还是会私自调查，然后被钱福东报复。”
萧培努力平复情绪，竭力消化这些信息：“程昭的事，也是你做的。”
“是我，□□是我弄的，我......我想把你们慢慢摘出专案组，不要管这些事情，”杨岚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之前跟钱福东说，犯罪的事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别动我战友。”
杨岚的摘除计划并不成功，他实在是低估了这些人对于正义的不懈追求。
萧培呵一声：“林壹死了，程昭也死了，这就是你所谓的保护。”
两个人都没说话。
萧培叹气：“所以你一早就知道刘大平有问题，却还放任他，甚至你自己也早早地就参与了钱福东和马平他们那帮人的勾当。”
杨岚摇头：“对不起。”
“去自首吧，杨岚，在调查小组和纪委查到你之前，”萧培眼睛发红，淡然地说，“来得及的，你不能一错再错，你要知道自己到底干了什么事，这些事是不对的。”
“我明白，”杨岚落下一滴眼泪，“我明白。”
萧培还是留下来，给他削好一个苹果，神色很淡然，眼睛黑漆漆的，似乎看淡一切。
他把切好的苹果放在碗里，递给杨岚：“吃了，然后去自首，如果你不想亲自去，那就让我去，我会去举报你，实名举报。”
“我自己去，”杨岚说着，看着碗里的苹果，鼻尖酸涩，“对不起。”
“这话，你要去跟程昭和林壹，还有那些被害人讲，不要在我面前专门拿对不起说事。”萧培淡然道。
杨岚一直看着苹果没说话。
萧培慢慢在病床床沿坐下，看着杨岚打着点滴的手：“杨岚。”
杨岚还在抽烟，抽到一半忽然浑身颤抖地流下眼泪，眼泪落在碗里刚削好的苹果上。
“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很正直的人，从高中到现在整整十几二十年，我一直觉得你会成为一位非常优秀的人民公仆，”萧培说，“但我发现我越来越看不透你了。”
“对不起。”
“为什么？”萧培站起来，“是工资不够花，还是......”
“萧培，”杨岚抬眼看过去，轻轻笑笑，“身居高位，有些事情不是你我能够决定的。很久很久之前，我应该也配得上人民公仆四个字。”
萧培走到病房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背影顿了顿，没有回头再看杨岚。
他忍住眼里的泪水，只淡漠地用背影对着杨岚，然后说：“适可而止吧，杨岚。去自首，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个忠告，别越陷越深。”
“......好。”杨岚说。
萧培一把拧开门把手，紧咬着唇离开，步伐越来越快。
眼泪后知后觉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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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岚真的去了，他去找了趟调查小组，在调查小组查到他头上之前，亲自去自首，一点一点把自己所有的犯罪行为剖开。
调查小组的工作人员一开始也是震惊的。
他藏得好深，以至于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一个人怀疑过他。
“自己作的孽，我自己来说。”
阳光洒下来，他被带进审讯室之前，顿住脚步。
工作人员看着他，也许是因为他的确作出了一点点小小的贡献，也许是因为态度很好，所以没有人催促。
“怎么了。”工作人员问。
杨岚眯着眼睛，看着身后的暖阳，只说：“我第一次进审讯室。在这之前，我从没见到过，这世界上原来还有这么美的阳光，但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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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点工作很快完成，所有的线索都被汇总在一起，慢慢织成一张充满罪恶的巨网。
几天后。
漆黑的夜，外面的路灯亮着光，马平在办公室里，低头看着自己眼前的东西。
一副手铐。
“是你自己戴上，还是我们帮您戴上。”
“我自己。”
然后他脸色灰败地给自己戴好手铐，抬起头，环顾自己的办公室，随即迈着沉重的步子，跟着调查小组的人走了出去，每一步都像是浑身被绑上镣铐一样沉重。
他和程闯北、钱福东三人涉案的犯罪事实多达36起，其中马平受贿罪的涉案金额总计有人民币2056.7412万元，港币120万元；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的涉案财产折合人民币总计有3086.568432万元……黄金制品、手表、古董名画等物品总计251件，茅台等贵重酒水总计八百箱。
案子查了很久。
直到这些人全部被审查起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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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院宣判的时候，现场陷入一种安静的氛围里，曾经身居高位的人，最终沦为了阶下囚。
赵田因故意杀人罪、参与□□性质组织罪、交通肇事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钱福东因行贿罪、故意杀人罪、教唆杀人罪、危害公共安全罪、开设赌场罪、洗钱罪、绑架罪、非法持有枪支弹药罪等被判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
程闯北和施慧则因组织□□罪、贩卖毒品罪、故意杀人罪、故意伤害罪、洗钱罪等分别被判了死缓和有期徒刑，终生不得假释和减刑。
钱旭犯组织、领导□□性质组织罪、故意杀人罪、帮助毁灭、伪造证据罪、危害公共安全罪、故意毁坏尸体罪等，社会影响极度恶劣，判处死刑，并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
苏小灰经过精神鉴定，虽杀了人，却因精神疾病而免予刑事处罚，同时检查发现他在事发的那天被钱福东喂了一定剂量的□□，这才导致了惨剧的发生。
他被送往社会福利医院接受系统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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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平犯受贿罪、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贪污罪、包庇罪、组织、领导□□性质组织罪等，因犯罪数额特别巨大、犯罪情节特别严重、社会影响特别恶劣、造成损失特别重大，决定执行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
刘大平畏罪自杀，不再移交司法机关，不再追究其刑事责任。但在所有证据链都清晰的情况下，当事人死亡并不能使他免予追究党纪责任，经中央纪委常委会会议研究并报**中央批准，刘大平被开除党籍。
涉案人员实在太多，至于这些还活着的人的党内处分，则是在移送司法机关之前就已经下来了的。
马平、杨岚等人由于涉案金额巨大，都被给予了开除党籍、开除公职的处分。
杨岚犯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挪用公款罪、受贿罪、包庇、纵容□□性质组织罪、滥用职权罪，因有重大立功表现，决定执行有期徒刑十年，剥夺政治权利三年，并处罚金二百五十万元。
被告人杨岚认罪认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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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尘埃落定之后，萧培选择了辞职。
别人都觉得他实在背负着太多东西，也许辞职并不是一种多么难堪的选择。
他要离开渝安市，离开这个他生活了很多年的城市。涉案人员一审宣判的那一天，他抬头的时候正好看见晴朗的天空，白云在慢慢地飘，太阳光照下来，照在法院的大门口，地上是台阶，台阶上方高高挂着法徽，有麦穗、齿轮、华表、天平......
公平正义。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他终究还是走不出去的，即便人到了别的地方，心和回忆却被永远永远地禁锢在这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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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荷花路派出所收拾东西之后，气象台说未来有雨，于是他把之前所里发的保暖衣也带上了，行李打包完毕，所长与他闲聊过几句。
所长手里拿着个文件袋。
萧培淡然地接过去，看一眼：“照片？”
“我觉得你得带点东西走，照片吧，照片挺好的，能留个念想，也不占空间。”
那是一张证件照，就是林壹遗像上的那张，据说是刑警队的人琢磨很久特意选出来的。
“骨灰呢？”萧培问。
“你还想带骨灰走？不行，刑警队那帮人说骨灰留在后山陵园，已经埋了，碑都刻好了。”
萧培温和笑笑：“我就是顺嘴一说。”
林壹是英雄，那么纯粹的英雄，英雄连灵魂都是干净清澈的，骨灰烧出来的时候，殡仪馆的人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干净的骨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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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长看着有点黑压压的天，不知想到了什么，说道：“好歹是入土为安了，总比晾在外头强，只是最难过该是他妈......林壹是个挺好的孩子，他能做出牺牲的选择，不算意外。”
萧培笑着，还是一如既往地淡然温和，但心脏那块好像被谁紧紧攥着，针扎一样痛。
他呼了口气，眼角红红的，伸手揉一下，然后从兜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根，点燃。
烟雾缓缓飘散出来，有点呛人。
他的身影修长，手指夹着烟，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也是，他这人满脑子家国大义，从来不把自己的命当命。要是渝安市所有的警察都跟他一样，这些年也没可能出那么些事儿。不过我倒是觉得，林壹牺牲了也挺好的——照他那性格，一直这么发展下去，早晚也会被人报复，倒不如留了清白在人间。”
所长看着萧培这样，眼睛又红了起来：“哎，说什么呢？你看看你们这些孩子，就没有一个让我省心的。”
“所长，我说真话，也不让说？”萧培将烟夹在指尖，笑笑，烟雾微微缭绕着。
“这个社会要人敢于说真话，要人敢于为人民的正当权益发声，但真正能做到的人，我觉得还是太少。”
萧培摇摇头：“不，已经很多了。”
“时代在进步，人的思想也在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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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萧培想，种种的恶果，其实都是贪心不足罢了。
人的**一旦达到某个峰值，倘若没有约束，就会酿成颇为严重的后果，**可以是性，可以是金钱，可以是权力，可以是这凡尘里的一切，但**终究只是**，需要被敲打被约束被扼杀，原始人类茹毛饮血的生活并不是现在社会中所需要的，我们不是原始人，我们的所作所为，必须要依附于法律的框架之下。
公权力关进制度的笼子，才能让所有人都平安幸福。
扫黑除恶，这条战线上从来就不缺乏有勇气的人。
公安机关守护人民的安全，这个安全，不只是简单的生命财产安全，也不只是字面意义上的让大家吃好喝好，更深层的，也许是要让所有人都安心——当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敢于检举、敢于为自己的遭遇鸣不平的时候，才是政法队伍的工作真正得到落实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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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当警察。
“因为......我早就爱上了这藏蓝色的青春。”
萧培轻轻翻开林壹留下的笔记：原本我以为警察只是个既光荣又意难平的职业，可是直到真正穿上执勤服的那一刻，才明白警察的背后是责任和使命。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