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培尚在停职调查期间,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名下突然多出几套房产,于情于理这些房产都不可能是他的,要真是他的,他大可不必每个月为房租和生活发愁。
他在专案组旁边的回忆时呆了一会儿,期间专案组过来开会,他便识相离开,回到自己的出租屋里。
出租屋的一切如旧,门口橱柜上的乌龟懒洋洋地呆在水里,他盯着乌龟看了一会儿,轻轻一笑,伸手进去碰几下龟壳,然后乌龟慢慢把四肢和头尾全部缩起来,不理不睬。
据说坚硬的龟壳是乌龟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
他们现在面临的问题就像面对着一只无论如何也撬不动的乌龟一样,潜藏坚硬龟壳背后的那个人其实非常脆弱,一碰就散,但奈何有一层强大的龟壳保护着,所以专案组的人绞尽脑汁也没办法挖出其中的奥秘。
可越坚硬的东西,放进文火中慢慢熬,最终也会变软,筷子一戳就破了,就好比熬制龟苓膏的时候一样,龟苓膏的熬制需要用到龟壳,谁也想不到如此坚硬的龟壳在熬煮数十个小时之后会变软,汤汁会变浓稠。
专案组的调查就是在烹煮龟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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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培和乌龟玩儿了片刻之后回到自己房间里,挂历上显示又快要过年了。
他走到桌前坐下,带锁的抽屉被轻轻打开,里面是一张金榜酒楼的会员卡,那是一年多之前被刘大平逼着去金榜酒楼的时候,钱福东硬塞给他的,但里面的东西他一分都没有动过,就等着钱福东被起底的时候让这些东西重见天日。
他问心无愧,也不怕被纪委调查。
但是现在的情况之下,他还不知道是什么人要查他,手里的这张卡暂时还不能交出去,一旦交出去,自己说不定就会被坐实收受贿赂的罪名......
这么想着,他趴在桌上,睡着了。
他什么都知道,他比任何人都无比希望钱福东以及其背后的力量被绳之以法,哪怕迎接他的是无休止的报复或是恐怖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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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案组情报员发现程闯北动向的时候,所有人都在会议室里坐着待命。
杨岚本想按兵不动,说是不要打草惊蛇,等着程闯北下一步动作,最好是远离人群的时候再实施抓捕。
会议室的大屏上实时播放着程闯北车辆的定位,定位不断改变,速度非常快,没一会儿就离开市区往国道上走。这个时候的国道上没多少车,也并不是什么旅游高峰期,人少车少,刚刚开放通行不久,大部分憋了一两年有出省需求的人都聚集在高铁站或是机场,按理说现在是抓捕程闯北的最佳时机。
林壹不明白为什么越是关键时刻杨岚就越是按兵不动,干脆大声吼起来——
“程闯北开车要走国道,再过不久就能出省,你等他开出省外再协调外地警方联合抓捕根本是来不及的!都这个节骨眼儿上了还顾虑那么多干什么!”
他一声吼,全会议室都飘荡着他的回音。
技术组的曹可艾没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即将吵起来的两人。
杨岚靠坐在桌前,手里的打火机紧紧捏着,看一眼实时更新程闯北状态的大屏,又看一眼林壹:“出了事怎么办,你负责?”
“能出什么事!抓不到程闯北才是出大事!我不怕死!怕死还当什么警察。”林壹定定地直视杨岚双眸。
杨岚犹豫很久,最终目光落在大屏里程闯北逃亡车辆的实时定位上,手里的打火机放下去,清清嗓子:“准备一下,抓捕程闯北。”
林壹第一个站直,右手举起敬礼:“是!”
然后他放下手,灿烂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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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岚看着他,有些头疼,甚至在想用什么样的方法能把这个嘴多的林壹踢出专案组。
但没办法,人是自己招来的,现在到了关键时刻无缘无故把别人踢出去,有种心虚的嫌疑。
等大家都穿戴好装备之后,他带着人纷纷跳上警车,立刻从刑警队出发,往程闯北的方向去。
曹可艾带着技术组的骨干与指挥中心的人一起留在刑警队提供技术支持和行动分析。
蜿蜒的国道上,两侧是成排的常青树木,郁郁葱葱,看不出春夏秋冬,车辆飞快行驶,紧紧跟着定位装置显示屏上属于程闯北的那个红点,远远地就开始鸣笛示警再加喊话一条龙。
车载喇叭里传出林壹的吼声:“程闯北!马上停车!你跑不掉的!”
杨岚开着车,心里笑一下:果然还是太年轻了。
林壹却一直坚持在喊,他觉得再怎么样喊话也能起到一些威慑作用,迫使嫌疑人停车接受法律制裁。
十几辆警车一路鸣笛而下,紧紧缀在程闯北的奥迪后头,程闯北额角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珠,紧张地往后视镜望去,而后立马踩下油门,急匆匆往前方驶去。
他知道就算警察不来自己也是死路一条。
索性什么也不管,闭着眼睛就往前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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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问题的是杨岚。
他一边开车一边看着前车的动静,摇摇头:“不对。”
“什么不对?”林壹问。
“车速,”杨岚双手牢牢握着方向盘,“他的车速为什么那么快?”
林壹看一眼前方,道:“你在想什么?他开慢一点儿就被咱们追上了,要逃命的人当然得把车开快一点。”
杨岚直觉还是不对:“他不像是那种能跟警察鱼死网破的人,好歹都是政法系统的,他就是不在系统内干了也知道一些基本的常识,乖乖配合调查,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抗拒抓捕捞不着好处——除非他真的不想活了。”
而杨岚认知里的程闯北,至少不会寻死觅活。
说话间,程闯北的车突然改变了行动轨迹,猛然往前冲,前面是大拐弯,他却迟迟不见任何要转弯的迹象,一直往前冲去。
杨岚几乎是立刻做出反应,随手抓起步话机就喊:“拦住他别让他找死!”
与此同时林壹也瞬间反应过来:“他是被迫的?”
公共频道里传来曹可艾的声音——“不许去!不许追!车速那么快你敢保证能万无一失地拦下他吗!别把自己人的命搭进去......杨岚!”
杨岚依旧握着步话机,对身后的几辆车喊道:“拦住程闯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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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闯北紧紧踩着刹车,猛打方向盘,车辆却直直往大拐弯的地方猛冲过去,照这个速递,他会坠车,然后车毁人亡。
“钱福东你个老畜生!”他五官都因紧张而变形,嘶吼着不断掰自己的方向盘,“老子他妈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就在一天前,他又去见过钱福东,想着好歹自己是钱福东的岳父,又知道钱福东那么多底细,钱福东要想日子过得好不被警察抓,首先就必须得保住自己,不然到时候自己进去了谁也讨不着好处。
钱福东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状似思索了很久,最后一咬牙才勉强答应——保住程闯北可以,但是程闯北必须再商业上给他让利百分之六十,名下所有的企业都归属新杭建筑集团。
程闯北同意了。
他想的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现在热锅上的蚂蚁是自己,等自己安顿好之后再跟钱福东好好算帐,过河拆桥的事他年轻的时候也没少干,服软什么的也只是表面功夫。
钱福东见他态度诚恳,于是说:“我在隔壁省有一套房子,等你出省之后自然有人接应。”
“你不能开自己的车,车辆登记信息是你的名字,警察三两下就能锁定你,”钱福东带他来到地下车库,“开我的吧。”
在地下车库里选车的时候,程闯北挑了一辆看上去没什么大问题的奥迪。
后来又跟钱福东聊了一会儿,他目光落在角落的铁笼里,眸光微微一缩。
钱福东笑道:“那是仇家,这你就别管了,我这个人做事有分寸。”
程闯北不疑有他,开着钱福东提供的车就走,当时他就觉得钱福东突然这么好心指定没什么好事,他也怀疑过车子是不是被人动了手脚,拿去汽车修理店专门找人看过,修理工说看着没什么损毁的,可以开,他这才放心。
谁知道还真让自己猜中了。
这车真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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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辆突然失控,他死死闭着眼睛,想着自己就算是做鬼也不会放过钱福东这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下一秒,警车的鸣笛声越来越大,车辆猛烈撞击在护栏边缘,剧烈的响声带来一阵急促的耳鸣,安全气囊弹出打了他一脸,他在座位上被惯性力弹两下,而后看见三辆警车正死死顶着自己的车,堪堪卡住没让车掉下去。
警车的引擎盖都撞得凹陷进去了。
曹可艾的声音在公共频道里不断叫骂,大抵是说杨岚不听指挥,莽莽撞撞。
杨岚说了句“烦人”便掐了通话,而后淡风轻地从警车出来,理理发皱的衣衫,一手拿着警棍一手展示警官证,而后敲敲程闯北的车窗:“你逃不掉的,程闯北。”
程闯北干笑两声,被四面八方涌过来的警察从车里拽出来制服,双手被反剪身后,手铐咔哒落锁的声音清晰地传到耳边。
头上是朗朗晴空。
他尝到了生还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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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路上,程闯北被两个警察一左一右夹在警车后座中间的位置,车里很闷,烟味很重。
程闯北看着道路两旁缓缓闪过的常青树木,忽然道:“为什么救我?”
杨岚专心开车,没有理会。
“谁救你?”林壹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和程闯北聊起来。
杨岚微微皱眉:“嘴那么多干什么。”
林壹道:“我嘴很多吗?”
杨岚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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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闯北又问:“我说,为什么救我。”
林壹从副驾驶上侧过身,看着他:“您可真会想,又不是英雄救美,我们只是出于人道主义伸出援助之手,总不能看着你白白丢了一条性命吧?你身上的谜团多着呢,这么大个线索说没就没,我们警察白瞎那么多精力去查你。”
程闯北哑然,嘿一声,干巴巴地笑:“我以前差一点也当了警察,不过别人说我更适合去检察院。”
“那还真得谢谢你没当警察,不然多少人要被你害了?”林壹冷冷地看他一眼。
程闯北突然挣扎几下被铐得酸痛的胳膊:“我没害人!”
林壹:“你还没害人?那三个姑娘是你杀的吧。”
程闯北一时语塞:“......最起码,我还年轻的时候,也想过公平公正。”
“呵。”林壹语气冰冷,转过脸去不再搭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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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闯北带回刑警队的时候,呆在队里的所有人都登时松了一口气。
好歹人是抓回来了,专案组无人员伤亡。
曹可艾痛骂杨岚几句,说他不听指挥,杨岚笑笑应付过去:“要真是什么事都那么刻板,今天该加班去找嫌疑人跌落山崖的尸体了。”
“实在是太危险了,要是你们三辆车没有拦住怎么办?一起死啊?”曹可艾道。
“我不会拉着我的战友去死,”杨岚点起一根烟,“我会保证他们的安全。”
曹可艾白眼一翻:“说得真好听。”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但是谁都无法保证下一个危机来到之前自己会有无比精准的预判,要真是什么事都跟杨岚描述的那样云淡风轻的话,这世界上就不会有那么多意外事故发生了。
杨岚就是一事后诸葛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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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闯北在审讯室里交代了钱福东的一切。
比如钱福东非法集资,非法敛财,洗钱,买卖人口等,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那就是关于杀害三名被害人的“杀手”钱旭,到底是谁提供的,程闯北在这里面又起到怎样的作用。
“那十五万块钱是钱福东给钱旭的杀人费用,也是封口费,经过境外账户和皮包公司的手一层一层下来打进钱旭的账户里,名义上是私下给的误工费和工伤赔偿,实际上这钱的来源不干不净,正好通过这种方式洗白,”程闯北说,“里面也有我的一部分功劳,所以钱旭算是钱福东雇佣给我的。”
林壹和杨岚一左一右坐着。
杨岚看向林壹:“你来问。”
于是林壹很快找到核心:“来说说吧,为什么要收藏三名死者的部分眼球组织和牙齿?”
“我干了件大事,当然要收起来自己欣赏,再说我要是真把那些东西抛弃掉,很难保证会不会被警察察觉到端倪。”
林壹又问:“你从钱福东处雇佣钱旭杀害郭兰兰、钟翠和高茉莉的动机是什么?”
“她们不该死吗,她们发现了我的秘密,如果她们不死,我就会死。”程闯北说。
“孙英和黄源又为什么会自杀?”
程闯北有些不耐烦:“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孙英吃了一顿饭,谁知道他就吓破胆了,宁愿自杀也不愿继续跟我们合作......至于黄源,他当时嚷嚷着要去报案,惨就惨在他手上根本就没有证据,所以我给了他一笔钱让他闭嘴,他自己会错意,当晚就自己找死,这也怪我?我后来都没想过要杀他。”
“那是因为他们都知道拿了你的钱照样是死路一条。”林壹毫不留情地说。
杨岚手中的笔转了一圈,拍拍林壹,又对程闯北道:“洗钱的事,你参与了多少?涉及金额有没有准确的数字?”
“参与了,境外账户是我托人架构的,皮包公司也是,有几家是钱福东的,我们合伙,从零几年到现在,大概......不说几百万,一两个亿差不多是有的,都是被洗白的部分,那些还流淌在地下没来得及转移的黑钱不作数,”程闯北双手被禁锢在手铐里,脸色难看,“早知道他是这种过河拆桥的人,以前的事我也不会帮他分毫,但我真的没办法,当时我在检察院工作,他威胁我,如果我不跟着他干,他就让我在院里做不下去。”
杨岚微微抬眉:“你跟他什么时候认识的?”
“九十年代就认识了,那时候我还年轻,办的第一个案子挺漂亮,受到了表扬,上过报纸,后来钱福东突然托关系找到我们院,跟我说请我吃饭,吃了......很多海鲜,”程闯北说,“我这辈子没吃过那么多海鲜,一时高兴,就答应他,帮他一个忙——其实那是一场鸿门宴,他请我吃饭,表面装得和和气气,暗地里要挟,要是不答应帮忙,他指不定用什么方法弄死我。”
所有的事情都是从一顿饭一顿酒开始的,程闯北突然痛哭流涕,说道:“我跟他年纪相差也不大,但他凭什么那么有钱呢?难道我就甘心一辈子当个普通人吗?”
“是他把你抬到后来的位置上去的?”林壹忽然发问。
程闯北点点头,然后又摇头:“要不是我一直帮他,他也不可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我知道他的底细。”
杨岚:“当年他为什么托关系找你?”
“他早年在造纸厂当经理,杀了他亲戚,后来又想找人背锅,不巧的是那家亲戚已经报警,他怕警察查到他,”程闯北道,“当时,我是以证据不足为由给警察退回侦查了,他就借着这个机会找到受害人的家属提出私下解决,先是去砸人家的屋子,又给了人家一大笔钱,那家人只能收下,没过多久就跟警察提出撤案。”
刑事案件立案后成为公诉案件,公诉案件并非是根据受害人意愿想撤就能撤的,受害人的谅解只能在量刑中起到一定的参考作用,钱福东的案子被撤销,估计也少不了程闯北在检察院方面给公安机关施加的压力——比如证据不足,无法证明杀人的是钱福东,比如取证程序不正当等。
“你一个人做不到这些吧。”林壹淡然看向他。
审讯室的白炽灯照着程闯北的脸,程闯北这才彻底说了实话:“除我之外,还有上一级检察院的几位同僚,我只是传达钱福东的意向,撤案通知书是他们发的。当时我就知道,钱福东在渝安的“兄弟”,肯定不止我一个。”
杨岚目光一凝,随即与林壹对视一眼。
杨岚敲敲桌面:“把你知道的有过参与的所有人都列个名单出来,我去上报给纪委。”
程闯北身子突然抖了抖,不断摇头。
杨岚声音大了些:“程闯北!”
程闯北不断吞咽口水,直直看着他:“那些人,那些人要么退休要么病故了,你上哪儿找去!”
他这么死死盯着杨岚,眼神里充满不可置信。
过了片刻,他列名单的时候,才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杨岚一定要让他来亲自列这个名单不可——杨岚玩得比他当年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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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讯结束之后,杨岚接过程闯北列好的名单,扫一眼。
名单上牵扯到的人少说有十来个,有的病故了,有的退休了,有的下落不明。
但是没有杨岚的名字。
林壹凑上来:“杨支,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啊,跟钱福东有过牵扯的人居然这么多,渝安市的水怕是也太深了点。”
“你怕?”杨岚将名单放在桌上,双手撑着桌面。
林壹摇头:“人民警察不怕死,更不怕报复,不就是区区几个□□吗,还能让这些人翻了天不成。”
杨岚眸底掠过一丝温和,带着点疲惫,看向林壹:“你倒是很正直,跟你师父一样。”
“师父教的。”林壹很自豪。
“以后也会一直正义下去吗?”杨岚淡然微笑,“林壹,你还年轻,不知道在这个岗位上你将会面对什么样的诱惑,很多时候一些原本心里纯粹的人,在喝过第一杯酒、吃过第一顿饭之后,初心都会被动摇,逐渐就会忘记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到这个岗位上来,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丢了初心’。”
林壹手指蜷了蜷:“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这样。”
“哦?”
“我师父就不会,我师父从来没有动摇过自己的初心,我是他徒弟,我自然也不会,”林壹笑笑,“我觉得当一个普通人,为民服务才是很多警察一生的追求吧。这份工作再怎样辛苦也总是要有人去做的,危险也总是要有人去面对的。如果每个人都贪生怕死苟且偷生,为了金钱和名利不惜玷污自己的职业,那这个世界就会崩塌。”
杨岚嘿一声:“你小子觉悟挺高。”
林壹被夸了,很高兴,一整天干活都像打了鸡血。
杨岚突然羡慕起来。
羡慕林壹没城府,羡慕林壹能一直坚持自我,更羡慕林壹心里的通透和纯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