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chapter8:抑郁状态

夜里九点,荷花路派出所。

调解室。

林壹拿着女孩儿手机想联系她父母,那姑娘倒是配合地解锁了,结果一看通讯录压根没存家里人的电话,准确来说是一个号码都没有存,和她有过通话记录的也大多都是快递或者外卖,姑娘又不乐意让父母来。

林壹尴尬地把手机还给她,一时之间场面有点焦灼。

“说说吧,今天晚上什么情况?”萧培给那女孩端了杯水,“遇到麻烦事了?”

女孩穿着普通,牛仔裤加牛仔外套,也没有化妆打扮,被吴小莉领着洗过脸之后完全就是个年纪还小的学生。

她一直低着头,双手放在膝盖上,不说话,也不抬头去看萧培,仿佛于她而言周围的人都与她毫无关系。

萧培就这么静静地站在一边,双手插兜看着她:“你知道今晚有多吓人吗,你说你一个姑娘,大晚上的不回家,站在江边护栏上跳桥,我心脏病差点给你吓出来。”

女孩还是不说话,肩膀微微一抖,眼神扫向萧培,却不愿意直视他的眼睛,视线只是停留在萧培双眼以下的位置。

她突然觉得委屈。

眼睛慢慢地变红,鼻子像被水泥堵住了一样。

但她不愿意哭出声音,安静的调解室内,她双手焦躁不安地握着拳头,心理防线慢慢奔溃,而后彻底招架不住,死死咬着下嘴唇,用力一吸鼻子,狠狠地眨眼,不让眼泪掉下来。

“给。”萧培从桌上扯了几张纸过去。

纸巾在半空随着流动的空气微微颤动,女孩硬是不接,视线定格在萧培的手上,而后固执地别过脸,眼泪从眼眶里吧嗒掉下来,她不说话,也不发出声音,只是狼狈地用手背去擦自己的脸颊。

萧培无奈,拉开椅子坐下:“无所谓,想哭就哭,这里没人看见。”

她还是不愿意配合,只是肩膀抖动的幅度更大,喉咙里发出类似低吼的呜咽,但是很小声。即便她的眼泪已经糊了满脸。

萧培拿出手机:“你吃晚饭没有?”

女孩低着脑袋摇了摇,微微抽泣。

“给你点杯奶茶怎么样,我听说现在的学生都爱喝这个,”萧培一边在外卖软件里找着一边说,“果茶好喝,点果茶吧,还有没有别的忌口?”

“......谢谢。”

她终于哑着嗓子开口。

萧培笑笑:“二十六分钟后送到。”

女孩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但却还是低着头玩着自己的手指。

萧培又问:“看着你很小的样子,多大了?”

“十七岁。”

“看不出来啊,我以为你最多十二,”萧培把手机放在一边,和缓道,“高三了吧,在哪个学校读书?”

“......二中。”

萧培点点头:“哟,我的母校。”

女孩有些局促,眼泪似乎要再次决堤,再看向萧培的时候,她的空洞洞的眼神里写满了恨。

谈话间白予停推门进来,朝两人一笑。

他坐在女孩旁边有一定距离的位置,侧着身子:“今天在江边一个人坐到这么晚,爸爸妈妈知道吗。”

“他们不会管我的。”

白予停眼里闪过一丝疑惑,又笑笑:“不管怎么样,还是得跟家里人说一声,免得担心。”

女孩低着头继续扣着指甲:“没什么好说的。”

“联系方式多少,我帮你打电话,让他们等会儿来领你回家。”

“135,135......”女孩话没说完突然崩溃一般抬手捂住脸,放声大哭,终究没有说出家里人的电话号码。

她的哭声很大,却很压抑。

白予停同萧培对视一眼,两人默契得都闭上了嘴。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十七岁的女孩哭了很久很久,才终于收住了情绪,满脸通红,眼睛都快肿了。萧培又把纸巾递给她,这一次她终于抬起眼睛看萧培,接下纸巾胡乱在脸上擦一通。

萧培温和开口:“到底是遇到了什么事,跟警察叔叔说,不想跟叔叔说也可以跟姐姐说,我们都会帮你想办法的。”

“我,我今天很难过。”

“嗯,为什么难过,”萧培说,“是因为谈恋爱?”

女孩摇头:“我没有谈恋爱。”

白予停看萧培一眼,思索道:“是家庭原因?”

女孩重重点头,而后又猛地摇头。

“学校的事让你不开心?”

“......你别管。”

.

萧培叹气,起身去找吴小莉和教导员来。

白予停拍了把女孩的肩,想法设法开导她。

调解室内,女孩一直哭,整个人趴在桌子上,难过得抽搐,手边全是被眼泪浸泡过的纸。

教导员得知情况后急急忙忙赶下楼,一把推开调解室的门,在看到女孩的那一刻朝她微微笑笑:“我让这些叔叔们出去,你跟我还有这位姐姐聊,行吗。”

说罢,何萍朝白予停和萧培使了个眼色。

萧培转身离开调解室,轻轻把门掩上。

白予停站起身,对女孩道:“那你跟阿姨和姐姐聊天,我去帮你看看奶茶到了没有。”

.

萧培去小院里透气,正好看见林壹一个人站在那儿。

“你在这儿做什么。”萧培过去。

“呼吸空气,”林壹的脸在小院的灯光下照得有些落寞,他侧过脸,笑得依旧没心没肺,嘴里叼着根烟,“来一根儿?”

萧培微拧着眉:“不用,我戒了。”

林壹把打火机收口袋,呼出一口烟雾。

“怎么,才刚开始办案就给你累成这样,以后可怎么办。”萧培说。

“我不累,我就是透口气,再说您不也是?”

两人相视无言。

林壹突然问:“您刚说您戒烟了?这么说以前也是个老烟枪?”

萧培无奈于他换话题的速度如此之快,只好干巴巴地看他一眼:“离我远点儿,以为二手烟很好闻吗。”

两人短时间内估计是说不上话了,一个抽烟,一个站着,跟木头似的,林壹越发觉得尴尬,刚想打破沉默说点什么,白予停就过来了,手里还拿着刚给女孩儿点的外卖,见他俩都在,便说:“你俩干什么呢?怎么不进去?”

林壹心里憋得慌,较劲儿似的:“嘁,谁知道呢。”

萧培明白他这话是在朝自己撒火,觉得这人犟起来的样子还挺有趣,嘴角勾了勾,莫名笑了一声。

.

夜里九点三十分。

何萍身边站着白予停,萧培身边站着林壹,四个人围在办公桌旁边。吴小莉则留在一楼调解室里安抚女孩的情绪。

“她说她叫江慧慧,是三星区第二中学高三的学生,”何萍说,“我已经了解过了,这个孩子呢平时在学校表现不错,只是性格内向不太爱说话,成绩也还算可以,不是很出挑,但拿过几次前十。这次突然情绪失控要跳江的原因有点复杂,我觉得咱们还是找班主任和家属过来才好说。”

萧培看了何萍一眼,何萍往常总是笑眯眯的,现在却格外冷静严肃。

“原因复杂?”萧培问,“到底什么事。”

何萍往调解室的方向看过去,又收回视线,压低了声音:“刚跟她聊天的时候,她突然问我,如果一个人死了,曾经欺负过那个人的那些人会怎么样。”

“什么死不死的?”林壹瞪大眼睛,“那像是一个孩子能说出来的话吗?”

如果一个人死了......

萧培明白过来,抬手抹了把脸,反手给林壹送去一个暴栗:“校园欺凌,这种案子我接了很多起,现在的高中生都成熟得很。你这是被家里人保护得太好,少见多怪。”

林壹乖乖闭上嘴巴。

“对,是校园欺凌。这孩子突然把我给问住了,我一下没说上话,结果她又告诉我,”何萍叹息,“如果死了,那些人会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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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分钟前,调解室。

“如果一个人死了,曾经欺负过那个人的那些人会怎么样?”

吴小莉与何萍几乎同时顿住。

何萍:“你怎么会突然问这样的问题?”

江慧慧犹豫几秒,握紧拳头,自问自答:“那些人会很高兴,他们会觉得,哇,看那个婊|子,从桥上跳下来了诶,临死前还在演习,可真没意思。或者又会说,死得好啊。”

“告诉阿姨,谁欺负你了?我找他们去!”何萍沉下脸。

江慧慧抬眸看过去,空洞洞的眼睛里装满泪水,而后她不甘心地吸吸鼻子,终究无法忍耐般哇地一声扑进何萍怀里:“他们都不相信我,只有你相信我——”

.

没有人知道每一朵玫瑰的花柄上是不是长满了倒刺,没有人能参悟别人的痛苦和伤疤。

“值日的时候,我们组有七个人,但是每一次他们都让我包揽下所有的活,拖地、扫地、擦窗户、擦瓷砖,弄得不好的时候,学生会来检查扣分,班主任就会生气,问今天是谁值日,他们就会指着我,说我从来不干活,但其实不干活的是他们。”

“前天晚上晚自习,我去上厕所,突然灯全部黑了,我怎么开门都打不开,黑乎乎的,我很害怕,他们就站在门的外面笑话我,让我给他们道歉,让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惹他们,我没有做错事我凭什么道歉!然后他们就把水桶从门板上丢进来,浇我一身的水。”

“他们有一个□□空间,叫做表白墙,他们在上面投稿骂我,说三年十五班的江慧慧是婊|子,骂我妈是小三。老师不在的时候,他们就在黑板上写我的名字,然后全班的人看见了就会笑。”

“他们让男同学来欺负我,摸我屁股,逼我脱衣服拍照片,发到网上去......”

“我告诉我妈,我妈妈跟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做人要学会忍耐,不要跟别人计较,还说,说,如果我不招惹别人,别人凭什么只针对我一个。”

“我爸爸说我是因为不想读书才故意编谎话骗他。我有个姑姑,是她带我去医院检查的,我把心理医生的检查结果给我爸看,但是我爸把它撕烂了,说,说......不想上学就滚蛋。”

“我真的受不了了,我数学不好,满分一百五的试卷我总是考几十分,我爸知道了就会大发雷霆,会揍我,说我什么都学不好。我在学校明明已经被那些人弄得很难受了,为什么回家还要被他这样对待......每一次我想找我妈诉苦,我妈只会让我忍耐,她怕我爸爸,她说,如果我再考不好,爸爸就不会给她生活费了......”

“我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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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壹:“照片发网上?链接有吗,有的话溯源一下是谁发的,把人叫过来。”

何萍摇摇头:“姑娘说人家发在空间里,但我点进去的时候看不见内容,感觉应该是设置权限了,这得协调网警同志来才好弄。”

“那就让网警来试试?”林壹说。

何萍道:“如果要协调,就得给出充分的协调理由,因为江慧慧本身并没有出现危险,跳江是因为抑郁症,这个案子能不能立案都很难说,要找网警的话就显得有点没必要了。”

林壹皱眉。

他没想到里头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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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慧慧。

女,十七岁。

渝安市工人医院,临床心理科。

诊断结果:抑郁状态

时间是今年的二月份,过年期间。

几人围在一起,面色沉重,何萍转身去里面继续安抚江慧慧。

今天这案子可能有点难收场,如果江慧慧说的都是真的,那么欺负她的人日后只会更加变本加厉,她说不定还会有第二次甚至第三次自杀行为,可并不是每一次都会像今天一样被群众报警救下。

那是一条生命。

可她的一面之词并没有很强的说服力,现实中的警情往往都是这样,没有闹出大事,那就以调解为主,皆大欢喜。

要是因为这一次的事而大动干戈地去学校调查,群众方面肯定会有舆论,舆论一旦燃起来就不好控制了。

但新入警的警察毕竟没办过太多的案子,所以会更刨根究底,何萍的意思是联系上姑娘的父母让人把她带回去好好休息就可以了,但吴小莉和林壹还是不太想就此放过。

萧培没有制止林壹,他作为师父反倒什么话都没说,把案子的主动权交给了两个新人。

吴小莉:“江慧慧的姑姑带她去渝安市工人医院检查,这件事瞒着父母,后来江慧慧需要钱来维持每周一次的咨询和开药等杂七杂八的支出,迫不得已向自己的父亲坦白,结果遭到了父亲的反对和不理解,甚至殴打。”

萧培若有所思:“他们家只有她父亲一个人上班?”

“嗯,江慧慧说她妈妈原本是有工作的,后来被父亲勒令在家干家务,一家三口只靠父亲的工资生活。”

萧培颔首,脸上明显扫过一丝不悦,却并不多做言语,只说:“让家属和班主任都来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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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冬4:渝安杂记
连载中八月灯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