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紫宸殿的琉璃瓦在雨中泛着冷光。许云离跪在汉白玉阶下,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淌进衣领,脊背却挺得笔直。殿内烛火通明,李豫捏着朱笔的手青筋突起,奏折上墨迹被滴落的茶渍晕开一团。
朱亦妍垂首立于御案旁,纤纤玉指轻握墨锭,一圈圈研磨着上好的松烟墨。墨香氤氲中,她抬眼望向正在批阅奏折的唐代宗李豫。
“父皇,”她声音轻柔如羽,“儿臣听说迥弟已在殿外跪了两个时辰。”
李豫笔尖未停,只淡淡“嗯”了一声。
朱亦妍放下墨锭,移至皇帝身后,轻轻为他揉按太阳穴:“秋雨寒凉,迥弟自小生活在冷宫,身子本就弱些。若是病了,父皇岂不心疼?”
李豫终于搁下笔,叹了口气:“朕岂不知?可那孩子性子太倔。刘家女儿温婉贤淑,与他正是般配。他偏不肯,非要朕收回成命。”
殿外雨声淅沥,敲打在青石板上,也敲打在跪在雨中的许云离身上。他浑身湿透,雨水顺着脸颊滑落,眼神却依然坚定。
殿外惊雷炸响,许云离的声音穿透雨幕:“臣宁受削爵之刑,绝不迎娶刘氏女!”
朱亦妍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望着雨中那个倔强的身影,她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随即又换上担忧神色。
李豫冷哼一声,目光扫过窗外那个纹丝不动的身影:“朕亲自指婚刘家女,他竟敢跪到宫门落钥!”
朱亦妍弯唇一笑,丹寇指尖点向奏章上“裴氏”二字:“裴相门生遍朝野,若是真让迥弟娶了裴二娘子…”她故意停顿,看着皇帝眉头骤然锁紧,“太子哥哥的东宫之位,怕是要平地起风浪了。”
“儿臣倒是能理解迥弟。”她回身,步摇轻晃,“感情之事,强求不得。既然迥弟不喜欢,依儿臣看不如缓上一缓,等他想明白了,自会来找父皇。”
李豫皱眉:“可朕金口已开...”
“父皇是一国之君,也是父亲。”朱亦妍轻声打断,“为子女计深远,何必急于一时?况且裴家势大,若是强行指婚,惹得迥弟心生怨怼,反倒不美。”
听到“裴家势大”四字,李豫眼神微沉。他确实不愿让韩王与权臣联姻,威胁到太子李适之位。近日听闻裴家二娘子裴裳依与韩王走得近,这才急忙指婚刘家女儿,想断了这个可能。
思忖片刻,李豫终于松口:“也罢,就依你所言,暂不成婚。”
朱亦妍眼中闪过一丝得色,很快又掩去:“父皇圣明。”
她取过一把油纸伞,缓步走出殿外。
雨幕中,许云离跪得笔直,脸色苍白,嘴唇已冻得发紫。见有人来,他抬眼望去,目光穿过雨丝,落在朱亦妍身上。
“皇姐。”他声音沙哑。
朱亦妍撑开伞,为他遮去风雨:“父皇同意了,皇弟请回吧。”
许云离怔了怔,似乎没想到会如此顺利。他深深看了朱亦妍一眼,试图从她平静的面容上读出什么。
“多谢皇姐。”最终,他低声道谢,在內侍的搀扶下艰难起身。
朱亦妍站在原地,望着他一瘸一拐离去的背影,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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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裴府后院。
张念依正对镜梳妆,侍女匆匆来报:“二娘子,刘大娘子来了,说是要见您。”
她蹙眉,尚未回应,房门已被猛地推开。刘秋盈站在门外,眼中燃着怒火,原本秀美的面容因愤怒而微微扭曲。
“裴裳依!”她几乎是冲进来的,一把抓住张念依的手腕,“你到底使了什么手段?”
张念依吃痛,甩开她的手:“刘大娘子这是何意?”
“何意?”刘秋盈冷笑,“我本来都要成为韩王妃了,你竟让他跪了一夜请陛下收回成命!你好大的本事!”
张念依一愣。许云离跪了一夜?她忽然想起昨夜那场冷雨,心猛地一沉。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试图绕过刘秋盈,“我与韩王并无瓜葛。”
刘秋盈挡住去路:“并无瓜葛?长安城里谁不知他为你作画,邀你游湖,甚至向陛下请求...”她声音哽咽,“我三年闺誉,等的就是这门婚事,你凭什么...”
张念依无心理会她的控诉,满脑子都是许云离在雨中跪着的画面。她猛地推开刘秋盈,向外奔去。
“备车!去韩王府!”
韩王府内,曲沐辰为许云离换下额上帕子。
“热度退了些,但还需静养。”他皱眉,“何必如此拼命?陛下指婚,本就可从长计议。”
许云离靠在床头,面色依然苍白:“若是圣旨下达,就再无转圜余地了。”他顿了顿,“我不能娶刘家女儿。”
曲沐辰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因为裴二娘子?”
许云离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张念依焦急的声音:“他怎么样了?”
曲沐辰与许云离对视一眼,后者立刻躺下,闭目假寐,还故意咳嗽了几声。
张念依冲进室内,发髻微乱,呼吸急促。见到床上“病弱”的许云离,她脚步顿住,神色复杂。
曲沐辰起身:“裴二娘子来得正好,殿下刚服了药,需要休息。”
张念依走近床边,看着许云离苍白的脸,抿了抿唇:“好歹同学一场,怕你死了,我们穿不回去了。”
许云离缓缓睁眼,虚弱地笑了笑:“劳裴二娘子挂心,死不了。”
三人沉默片刻,各怀心思。
张念依忽然注意到许云离露出的手腕内侧,似乎有一道淡粉色的痕迹。她正想细看,他却将手缩回了被中。
“既然殿下无碍,臣女就先告辞了。”她行礼,转身欲走。
许云离的目光落在窗外的一轮孤月上,声音飘忽得像一阵风:“刘秋盈不适合那个位置。”
“那谁适合?”张念依脱口而出,随即又后悔了。她看见许云离转回头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看穿。
“你今日来,就只是为了问我这个?”他不答反问。
张念依攥紧了袖口,那里藏着一枚温润的玉佩——是许云离上次在御花园不小心落下的,她一直想找机会还给他。
张念依站在原地,忽然觉得胸口闷得难受。她想起方才刘秋盈说的话,想起许云离跪在紫宸殿外的身影,想起那日皇帝召她入宫时意味深长的目光……
“你回去吧。”许云离忽然打破沉默,“天色晚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于你名声不利。”
张念依看着他重新闭上的眼睛,忽然觉得一阵委屈。她从袖中取出那枚玉佩,轻轻放在床头:“这是你那日落下的,物归原主。”
她转身欲走,却听见他在身后轻声说:“那日你在御花园说的那句话,可是真的?”
张念依顿住脚步,没有回头:“哪句?”
“你说……你恨我。”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想起那日她故意说给偷听的宫人听的那些绝情话。良久,她才轻声道:“假的。”
走出韩王府时,夜风已经带上了凉意。张念依裹紧披风,抬头望见一轮冷月。忽然,她注意到街角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朱亦妍的贴身侍女匆匆钻进一顶小轿,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娘子,怎么了?”等候在马车旁的丫鬟轻声问道。
张念依摇摇头,心里却升起一丝不安。朱亦妍的侍女为何这个时辰出现在韩王府附近?
与此同时,东宫内烛火通明。朱亦妍正在煮茶,动作优雅如行云流水。太子李适坐在她对面,把玩着一枚白玉棋子。
“听说迥弟病了?”太子状似无意地问道。
朱亦妍将沏好的茶推到他面前,唇角含着一抹浅笑:“皇兄消息真灵通。不过是染了风寒,休息几日便好了。”
太子的目光落在她手腕上,那里戴着一串莲花纹银镯,花瓣层层叠叠,精致非凡:“这镯子倒是别致,以前没见你戴过。”
朱亦妍下意识地用袖子遮了遮镯子,笑意更深:“前几日偶然得的,觉得好看就戴上了。”
太子不再多问,却在她低头斟茶时,目光变得深邃起来。他想起那日偶然看见的她腕间的莲花印记——与这镯子上的花纹如出一辙。
“说起来,迥弟这次倒是倔强。”太子忽然转移话题,“为了拒婚,竟敢在紫宸殿外跪一夜。这可不像他平日谨慎的性子。”
朱亦妍斟茶的手微微一顿,茶水险些洒出来。她很快恢复平静,轻声道:“迥弟自小在冷宫长大,性子自然比旁人倔些。父皇也是心疼他,这才同意了暂缓婚事。”
太子轻笑一声,意味不明:“哦?我倒是听说,那日是你在一旁劝说了父皇?”
“我只是不忍心看父子俩因为一桩婚事生出嫌隙。”朱亦妍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去了眸中情绪,“况且,刘家娘子也确实不是迥弟的良配。”
太子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品茶。待一杯茶尽,他忽然道:“听说裴家二娘子今日去了韩王府?”
朱亦妍的手指微微收紧,面上却依然带着得体的微笑:“皇兄连这个都知道?”
“这长安城里,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太子放下茶杯,目光如炬,“包括……一些本该被遗忘的旧事。”
朱亦妍的心猛地一跳,强作镇定道:“皇兄说的是什么旧事?”
太子却不再回答,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夜深了,妹妹也早些休息吧。”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对了,那莲花图案很衬你。”
朱亦妍独自坐在殿内,直到太子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她才缓缓摊开掌心——那里已经掐出了几个深深的指甲印。
她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韩王府的方向,轻声自语:“许云离,你为何总是要打乱我的计划呢?”
夜风吹起她的衣袖,腕间的莲花镯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那莲花瓣层层叠叠,仿佛藏着无数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