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末,霜降刚过,秋雨连绵不绝。
青松山断断续续的雨及时停下来,正是清晨,后山雾气氤氲,青阶两旁的石灯笼光还没灭,暖光映得后山风景醉人。
走在美景中,陈未央也不好再责怪雨雾潮湿烦人。
“小姐,马上就到了。”保镖提醒她。
她抬头望向前方,再转过一个弯往上就到了坐落在半山腰的青松山殡仪馆。陈未央神色淡下去,整个人冷冷的。
视线被挡住,但她猜也能猜到殡仪馆门前要有多热闹。
*
半山腰的殡仪馆前。
扛着“长枪大炮”的记者们围在门前,大家不停擦拭手里的装备,脸上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该有的哀伤。
他们争先恐后来到这里,是为了于家爆出的私生子,和继承人于葭倬婚变传闻。
人对八卦的喜爱是超过道德约束的,更何况是这种豪门秘辛,继承人大战。自然,没有人还记得这是一场追悼会。
于家这几天包揽了各大平台热搜榜,京城上梧港市三城的头版头条。
今早财经频道报道了追悼会的消息,结尾那句:
“传盛集团在此重要时期面临着来自社会各界对集团未来会不会受近期爆料所影响的质疑和压力。”
将这场吃瓜大赛推至**。
集团股价已下跌7.8%。
各大媒体受邀的没受邀的全挤到青松山上来。大家都很期待传闻中的私生子出现在追悼会上,而继承人于葭倬的妻子不出席。
最好私生子抢夺继承权,于家陈家联姻宣告破产。
如果大街小巷热议的当事人不是她。
陈未央想,那这个瓜她应该吃的已经乐得不行了。
很可惜。
她就是当事人本人。
大家翘首以盼不要来的继承人妻子,此刻正勤勤恳恳攀登着后山的1777节台阶,准备闪亮登场。
*
转过最后一个弯,视野豁然开朗。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殡仪馆后门,一道人影刚出现在眼前就猛地倒下。
“砰!”
一阵声响,人和装备掉落一地。
下意识,陈未央快步上前想将人扶起来。
摔倒的是个女孩子,扎着利落的马尾辫。陈未央蹲下,搀扶着她的胳膊问:“你还好吗?”
“低血糖犯了,我包里有葡萄糖片可以帮我拿一下吗?”女孩说话间,胸前的工牌微微晃动。
上梧时报,实习记者夏琳。
余光瞥见,陈未央抬眸看了她一眼。她没有迟疑侧身捞起台阶上的挎包,翻出葡萄糖片递给夏琳。
“小姐…”身后保镖已经捡拾好地上散落的摄像机和电脑包。
陈未央把矿泉水拧开,将人放好在台阶上,起身与保镖交代:“等她缓一缓,问她的意愿将人送去医院或者同事身边。”
夏琳嗡嗡作响的世界终于安静,她喝了口水眼前眩晕也慢慢消失。
她听到她们交谈的声音,转头看过去。
刚刚扶她的这个人,居然踩着细跟高跟鞋爬山,裙摆到小腿间,一身黑色套装庄严沉重。花苞低盘发,盘发间插着一根白玉砗磲珠。
珠子看起来年份很久了,苍白的颜色和她的着装相呼应,莹润的质地又不至于一身死气。
她穿的很得体。
夏琳知道这个人是谁。
她们主编反反复复提过很多次,昨天夜里自己还在记她的资料。
陈未央。
长乐集团的千金,三年前两家联姻,嫁给于葭倬。
虽然两个继承人婚后表现得很恩爱,不过坊间一直有传闻:夫妻两人婚前关系并不好,私交甚恶。
董事长生前传盛集团与陈家合作甚深,而东郊立项筹建的国际会展中心,三月前就传出花落长乐集团。
东郊的地是传盛集团名下的,这个项目最后归给“自家人”长乐集团也在预料之中。
她主编说这就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但上月就有爆料称于家内部有人反对,陈家的项目被抢了。
两家合作算是走到尽头,联姻自然告吹。
记者们此次前来,明面上是追悼董事长的,暗地里都想找到两人不合,两家撕破脸的证据。
追悼会上却没有多少人是为逝者而来,这场面热闹到诡异。夏琳找了个理由,绕到后山走走。
*
陈未央交代完,转头撞上夏琳的注视。
她站在那,周遭水雾与青木仿佛都成了衬托人的背景板,气质冷冷的却不拒人于千里之外。
夏琳还没从低血糖中缓过来,傻傻望着对方。
“怎么样了?可以起来吗?”陈未央走到她面前,伸出手想牵起她。
夏琳盯着眼前白皙的手,目光忽然定住,灵魂仿佛被牛顿的苹果砸了一下,大脑瞬间清醒。
陈未央见状低头也看了眼自己的手。
大意了。
她默默叹息一声,没有收回动作。回过神,夏琳挪开视线搭上她的手起身。
保镖提着东西,上前询问夏琳是否需要去医院。得到否定的回答,保镖点头:“我送您去大门那边。”
“不用…”夏琳呆呆地摆手想拒绝。
“追悼会快要开始了。”陈未央提醒她。
“……”
*
最后夏琳还是同意了,等她和保镖的身影都消失不见,未央手机拨通了置顶的那个号码。
铃声刚开始响就被接通了,透过听筒传来的声音有些低哑:
“你到了吗?”
“我在后门等你,”天空又下起了毛毛细雨,于是她又说:“记得把伞也带上。”然后直接挂断了电话。
挂了电话,她顺势将号码置顶取消。
点开微信,陈未央回了几条信息。身后传来声响,还没来得及转身,手机屏幕上没有再出现新的雨滴。
她抬眸,看到头顶上黑色的伞,转头于葭倬已经站在她身旁。
两个人挨的很近,对上目光,陈未央心脏“咚”一声骤停。有风吹过,潮湿的环境令她有些心烦意燥。
于葭倬率先避开视线,他撑伞的胳膊将陈未央搂住,确保她完完全全在伞下面。
陈未央倒也没拉开两个人距离,看到于葭倬掏出戒指,她也抬起手,戒指顺势推到指间。
完美又和谐。
这枚戒指,她和于葭倬。
*
“走吧,我们该去礼堂了。”陈未央收回目光,不甚在意地往前走。
礼堂里,两个人携手出场向到场的媒体和各界精英致谢。忽略大家看到她的震惊,追悼会按部就班进行。
记者们直到结束都没有看到陌生的面,忍不住感慨于家手段高明,脸都不让私生子露,直接断了认祖归宗的可能。
仪式结束,陈未央出席的目的还没完全达成。
她面上不显,偷偷拽了一下于葭倬衣袖,眼神示意他门口。
于葭倬眼尾泛红,似乎刚刚哭过。
他低垂下头,明白她的意思点头:“去吧,我在这守着。”
*
保镖护送陈未央到门口,大门口挤满了没被邀请守在这的记者。她刚一出现,就被疯狂围住。
“陈小姐,陈家和于家联姻破裂是因为东郊的项目吗?”
“网传私生子获得公司股份和财产是真的吗?”
闻言,陈未央直接否认私生子的存在:
“斯人已逝,恳请大家不要妄加揣测。”
“那对于财产的分割,大量股份现金却分给了董事长两位兄弟的子女,您作为儿媳没有意见吗?”
愣了一秒,陈未央笑容不变:“我们都明白爸爸的良苦用心,”她看向镜头莞尔:“毕竟家和万事兴。”
“最后想问,面对公司股价下跌您和于葭倬的婚姻会受影响吗?”
陈未央绕开记者的陷阱,面上始终保持微笑:“股东离世股价下跌无法避免。”
另一位记者不依不饶:“离婚的原因是因为陈家于家的合作破裂吗?”
她温言宣布: “下月我们也会与长乐拍卖行共同举办慈善拍卖会,爸爸生前的收藏所得全部捐献。”
长乐集团旗下的拍卖行,足以证明两家的关系如旧。
“还要劳烦各方媒体多多宣传”
说着,陈未央合掌向大家鞠躬,手指上的钻戒引人瞩目,昭示着两家合作的稳定。
她的表现游刃有余,令人信服。
只有人群里的夏琳看见那枚闪烁光辉的戒指,脸上是藏不住的震惊。
她清楚记得,今天早上那里空无一物。
*
当天,传盛集团股价回升7%。
雨滴在车窗上迅速滑落,车内两个人坐在后座两边始终不发一言,完全没了追悼会上的恩爱。
车子在陈家大门前停下,将戒指取下来,陈未央递给他。
“未央……”
她直截了当打断:“离婚是你答应我的。”
于葭倬眉头紧皱,“我们好好聊聊可以吗?”
陈未央觉得他有点可笑:
“聊什么?”
“聊于家为什么反悔东郊的合作?”
“还是聊那个爆出的私生子?”
这些她已经不只一次去质问他了,每一次结果都和现在一样。
于葭倬没有回答她。
见状,陈未央直接松手,戒指落在两人中间。
“不好笑吗,于葭倬。”
“说是家和万事兴,为什么遗嘱里独独分给二房的资产这么多? ”
遗嘱公证的时候她不在,家族宴会上不需要她出席,私生子的事她甚至要从新闻里知晓。
陈未央一次次去问于葭倬,没有任何回应。
直到两家合作破裂,她提出离婚,他都不曾给她这些问题一个答案。
有人敲响车窗,陈未央推开车门下车。
于葭倬下车上前想拉住她,却被来人挡住。司机慌忙下来给他撑伞,于葭倬盯着挡在她身前的牧庭燎:
“为什么离婚? 陈未央,你至少要给我个理由。”
意识到语气过重,他放缓声音:“有问题我们一起解决好不好?”没有人在乎她的问题,他也没想过解决问题。
她不眠不休的那个夜晚,于葭倬在陪别人。
雨夜里,她的背影冷漠到残忍。
她始终背对着他,最后也只是疏离地说:
“于家还要忙一段时间,三天后我会回华洲湾,你记得空出时间签离婚协议。”
然后,一步没再为他停留。
*
三天后难得是个晴天。
中午约了闺蜜季熙月吃饭,她亲自开车出发。陈未央很享受开车的感觉,一路上心情不错。
遇见红灯也没有任何急躁,手指不自觉敲着方向盘,耐心等待绿灯亮起。
三
二
一
绿灯亮起,她向左转弯。
一辆或车逆行飞驰直冲她而来,陈未央向右猛打方向盘,这辆车发疯般朝她撞来,躲避不及。
撞击的瞬间,仿佛相机摁下快门,她清楚看到货车司机的脸。
“砰!”
她驾驶的AMG G63被撞击翻滚到绿化带。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很多画面都如断了帧的片段般发生。
意识的最后,陈未央没有痛感,看客般感知自己身体正在剧烈呼吸。
她倒在路中央,血糊在眼睛什么都看不清楚。好像有花瓣飘落,感受不到自己的□□,只有大脑还在不停思考。
这条路有许多蓝花楹树,但现在不是花期,怎么会有花开呢?
离婚协议书还在车里没有签字。
好像有什么声音? 她喃喃回应。
灵魂仿佛飘在空中,没有任何感觉,有许多回忆闪过。最终,走马灯停在三年前的婚礼上。
她和于葭倬,两个死对头要结婚,自然要想办法恶心对方。他们说好要在婚礼上念出世间最狠厉的誓言。
“暂时姻缘,永世沉沦。
如有违背,定负良人。
愿立此誓,再无转圜。
不入六道,不复人间。”
蓝色的花瓣落在头纱上点缀发间,一如经年之后她此刻。
过去与现在重叠,陈未央想,或许是誓言应验,惩罚违背誓言的她。不相爱的人,本就不该立此誓言。
死亡带走她最后的眸光,闭上眼爱恨都随云散。
她静静躺在马路中间,了无生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