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仙可知这下面是些什么东西?”
两人贴得近,归海聿凃不得不附在华凌祁耳边低声说话。
随着归海聿凃的质问,华凌祁察觉双脚已落地,她垂头直言:“死尸、残魄。”
“上仙可知死尸、残魄对上仙既贪婪又憎恶?你魂识不稳,根本镇不住。”归海聿凃视线下落,声音更轻,“上仙不惜性命,跳入深坑,找什么东西?”
华凌祁与归海聿凃拉开些距离,地下着实阴冷,她吹亮火寸条,想从这微不足道的星火中汲取些温热:“刺林是神将们战死后的碑谷,镜焲曾说,坟冢葬神明,此意喻长生。堤州的刺林几百年成型,”她指了指上面,“宿韶的说法,五百年前鉴典阁的毁坏导致无尊者管理,但是,五百年啊,所谓的鉴典阁应当修复完善,岂会任由这些魂将的残魄吞噬生灵?不是少之又少的残魄,也不是短之又短的时间。”
“这般惨无人道的喂食坟冢,游历的方士就能察觉,厉氏百年不衰,就连本地人都不曾觉得有任何不妥之处。”周围都是曼珠沙华,华凌祁的脸颊覆上一层薄光,她举着微弱的火光,艰难辨别攀附坑洞石缝间的链条,那些链条的另一头都连着中心圆柱,但这圆柱却不是深入地下,而是悬在半空,“我隐隐觉得,除了刺林的白玉骨,这地方,或许还有......”
“小心!”
归海聿凃打断她的话,揽过她的腰身转了个方向,再回头看,一座棺木掉落,砸到她刚站立的地方。
“曼珠沙华绞杀棺木时,可能破坏了机关。”归海聿凃宽大的袖袍猛地一挥,施了术法,无数条赤红的光如箭矢射出,曼珠沙华再次往外生长,紧紧禁锢上方的棺木。
火寸条不知摔到何处,葬坑里飘动着似花粉的光点,但不足以清楚视物,华凌祁欲查看摔碎的棺木,只得暂且放弃,她退了两步,说:“或许是我掉下来的时候弄坏了那些铁链。”
归海聿凃指腹捏出几簇鬼火,坑底霎时亮如白昼。
明暗交接的时候,华凌祁看到摔碎的漆红棺木的尸体里,一点幽幽绿光从腐朽的尸身快速移动,她眼疾手快甩出薄刃,把绿点固定在碎木,片刻后,绿点的光亮便暗淡,变成一只通体漆黑的小虫。
“缕?”华凌祁眉心紧蹙,面若覆霜,冷然道,“被耍了。”
“蛊虫一旦钻进棺木吞噬的那些人体内,就算救了,”归海聿凃说,“也活不成。”
华凌祁仰头看了看层层叠叠的棺木:“堤州的冤魂太多,此处有白玉骨,这些人无论善恶,今日都不能葬送在这坑里。”
归海聿凃垂眸,神情黯然:“上仙忘了,他是上古战神,心性坚定,虽经磨难,但必不会为此生出邪念。倒是,**凡胎的你,人心难测,这世间的恶,上仙看到、听到的,不算多,这些活死人一旦放出,对你,便是暗礁险滩,抱虎枕蛟。”
“西南案,中都起疫,还有更多死去或者消失的人,其中很多人早已成了这不生不死的模样,混迹人群。大齐的活死人还少吗?多这几个又何妨。总有风起云涌之时,风急浪高,才能釜底抽薪。”华凌祁不愿将归海聿凃牵扯进当前局势,她留意到其中三簇鬼火,跟随她的视线移动,于是,话锋一转,笑道,“冥君身边的东西都这般乖巧。”
“都,乖巧?”归海聿凃疑问道。
华凌祁指尖挑了一下石壁上的曼珠沙华:“花,崖下的蝶,鬼火,还有,你那伞柄攀爬着的九头小蛇。”
归海聿凃注视她片刻,想起卻昭曾说过相似的话,一字字的回荡着。
卻昭的指尖百无聊赖地点灭鬼火,待鬼火复明,又徒手熄灭,乐此不疲:“冥界阴气沉沉,少君养得这些小玩意儿倒是很有生气。”
“不像昭陵阙,我整日对着花灵树自言自语,难得飞来只小雀鸟,不止嘴刁,还不拿正眼瞧我,无论我怎么哄,都不肯欢叫一声。”
“有一日我捡了一颗蛋,嗯,这么大点,过了些时日竟孵出条小长虫,我满心欢喜地把它喂给焕焕,谁知,焕焕更生气了,一生气就啄我,难伺候......”
“不过,让他丢掉海里的小长虫倒是有趣,不知跟谁怄气,水里翻来翻去,我问也不答......改日带你瞧瞧。”
“此花甚美,跟焕焕很配,少君,让我摘一朵可好?”
那时孱弱的少年冷漠回道:“上仙可以一试,这花能不能活着带出冥界。”
此时的归海聿凃问华凌祁:“你可喜欢?”
华凌祁歪头疑惑看他。
归海聿凃无措少顷,摘了朵曼珠沙华,说:“上仙带着它,唤小生时,不用割破手指......”
华凌祁气笑了,包裹帕子的手举到归海聿凃眼前:“冥君有这种省事儿的好法子,还让我血祭?”
“月栎国人人在身体里种花,总得付出些代价,”归海聿凃直言道,“之前不告知上仙,是因为,曼珠沙华也要种在骨血里,且,葬花时,需极阴之地,冥界最适宜,但上仙的肉身去不得,不过,此地不错。”
漆红棺木悄无声息地抖了抖,因被束缚太久,而产生反抗的迹象,铁链在半空中不断震荡,激起杂乱无章的声响,华凌祁凝神细听,敏锐地捕捉一段耳熟的旋律。
华凌祁正欲说话,这时原本连接铁链的圆柱与石壁处,赫然出现一个个黑洞,那黑洞随着碰撞的响声渐渐浮现出不同的怪异变形的半身画像,密密麻麻挤在一起。
华凌祁幻化出咒文锁链,蹙眉道:“我需尽快找到白玉骨。”
归海聿凃挡在她面前:“上仙目前凡人之躯,丢了性命也要如此?”
混乱的声音吵得人头皮发麻,华凌祁目光坚毅,说:“接受旁人的给予,便会身不由己。”
咒文锁链如一道闪光攀着铁链缠上悬浮的圆柱,华凌祁咬掉帕子,燃线香时划破的掌心渗出血,血滴顺着咒文锁链直入圆柱内。
鬼泣声此起彼伏,棺木剧烈震动,半身画像既兴奋又惧怕,拥挤在血的周围不敢再靠近。
华凌祁脊背上的飞鸟结在皮肤下缓慢游动,似是对白玉骨有所感应,沉睡的飞鸟睁开赤红的眼。
归海聿凃目光停在她侧颈,赤红的线一闪而过,一只血红的朱雀虚影从她身体里冲出来,一声嘶鸣飞升至顶盘旋。
“你......”归海聿凃的眼睛变成墨色,又一瞬间恢复如初。
倒是相繇沉不住气,九头小蛇骤然变大,他是实体,撞得葬坑里的棺木支离破碎。
华凌祁没料到,相繇见到赤头朱雀这般激动,葬坑避无可避,她收回咒文锁链,转头就要往石壁上的黑洞里跑。
归海聿凃用黑袍罩住华凌祁,眸光随着相繇与流火朱雀缠斗的身影回到华凌祁身上。
铁链断裂越多,黑洞的画像就越多,似楚些的音律被画像高低不齐的吼声代替。
周遭吵闹的声音淹没听觉,华凌祁耳中嗡鸣,头疼欲裂,归海聿凃的袍袖在眼前晃动,她看着那些纹落,意识逐渐模糊。
华凌祁神情恍惚,浑浑噩噩,肌肤犹如被丝线缠裹,一层一层,直至她眼中最后一线光亮消失。
丝线如根茎入地,磨砺她的肌肤,这些东西就是要吞没勒死她。
华凌祁垂着头,四肢绵软无力,归海聿凃速即设下结界,去探她的呼吸和脉搏,她的脉象细弱无力,犹如一缕握不住的余香,呼吸更是似有似无。
华凌祁瞳孔里的光几乎散了,恍若隔世的哭声中,却辨听到有人叫“阿祁”。
一点荧光闯入黑暗,她追随而去,光点越聚越多,周围疯长起竹枝,晚风吹着林间矮草如潮涌动,相较飘荡的荧光,圆月的光亮也变得刺眼。
华凌祁碰了碰靠近肩头的荧光,那荧光散作更细小的光点,消散了。
“瞧瞧这孩子,粉雕玉琢的,我给阿祁做了身衣裳,哟,长了些。”
“两个月后就过年,小孩子长得快,阿祁正好能穿。”
“阿祁,怎么满嘴血?原是换牙了,不妨事,好吃的一样少不了你。”
“阿祁还小,随王爷戍边,受苦了,不若让她跟阿阴和顾儿一样留在中都......”
“阿祁这趟回来,见着我们认生了,来,带你见过伯曾祖父......”
“阿祁,我是祖姑......”
“阿祁,我是堂叔......”
“阿祁,我是新嫁进来的婶娘......”
“阿祁,这是你幼妹,唤阿稚......”
一声声的呼唤中,华凌祁早已心痛如绞,泪流满面,她俯跪在地,喉间堵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眼泪落地,以华凌祁为中心的一切微动皆凝固停滞,被黑暗如浓稠的烟雾席卷吞噬,华凌祁慌乱抓着消失的荧光:“回来,回来......”
荧光向上飞散汇集,圆月越来越明亮,华凌祁泪眼婆娑地望着,圆月竟变得刺眼,她抬手挡了一下,一刹间,寒凉爬上脊背,她睁眼再看,竹林也好,荧光也罢皆消失殆尽。
萋萋矮草成了如镜水面,月光复又倾斜而下,幻化出一棵盛大繁华的树,唯一与之前不同的是,树干上整齐排布着神情各异的半身人像,如同盔甲甲片,都面色恭顺温和,低眉垂眼,所有的景象对称成影,华凌祁的脚下,却空无一物。
华凌祁抹掉脸颊泪,神色瞬时冷然,她掌心聚力,小小的咒文锁链随着她的意志渐长,顺着水面直击那诡异的庞然巨树。华凌祁站在树下更显纤瘦,她紧绷下颌,以全部精力供给咒文锁链,但是,金色的咒文锁链细如蚕丝,伤不到巨树分毫,反而耗尽了她的气血。
华凌祁虚弱地瘫软倒地,咒文锁链也悄然黯淡。
“我真是,厌烦了......”肆意舒展的枝干,愈加辉煌耀眼,华凌祁无声问道,“卻昭,你到底,存在吗?”
“世间万物皆生念,念化众生相,你看这形形色色的面孔,哪位才是你此次绞杀的境主?”
华凌祁没等到卻昭的回应,眼前却呈现了卻昭和镜焲曾经破境的场景,她注视着站在镜焲身旁的女子,那张脸似与她的面容别无二致,可她清楚地分辨出,镜焲究竟在和谁说话。
“最好看的,定然就是境主。”女子轻快地说。
镜焲食指与中指交叠,弹了她一下,笑道:“何处得出的高见?”
女子揉了揉被他打疼的额角,学着他的手势,也冲他弹了一下,但身高差距悬殊,镜焲又躲闪及时,指尖只弹到他的嘴边,女子不悦道:“境是境主的执念构建的空间,境主自然最熟悉的,就是自己,长得美便罢,若是丑的,也会把那张脸,按照喜好重塑,肯定不会更丑。”
“吾竟觉得你说的有几分道理,不过,”镜焲说,“论凡间的时辰,你困在境里,已两月有余,请问上仙,可曾找到那最美的境主了?再不破境,仙京就回不去了。”
“神尊的执念是回仙京?不若,神尊你的执念再强烈些,你便是新的境主,”女子说,“破你的境,应当,不难吧?”
“吾的执念......”镜焲低语,“是灾厄。”
华凌祁被“灾厄”二字冲击地一片空白,而归海聿凃唤她不醒,知她被境所困,他唇线紧抿,手指收紧,低声说:“小生得罪了。”
归海聿凃口中幻化出一朵曼珠沙华,他扣住华凌祁的后颈,薄唇轻张,俯身将曼珠沙华渡给华凌祁。
华凌祁只觉有一阵温热的薄雾轻柔地滑过喉间,全部的温度顺着这股气流滚动,不再是彻骨的疼痛,但胸口气血翻涌,血腥直冲口鼻,她吐出一口血,从窒息蜕变而出。
华凌祁的眼眸动了动,归海聿凃见她转醒,万年寒冰的性子难得波澜,急问道:“如何?”
“多谢......”华凌祁话未说完,目光落到结界外相繇和流火朱雀激烈地打斗。
相繇的攻击伤不到朱雀幻影,倒是把葬坑砸的无一处落脚之地,漆红棺木吞没的人犹如崖边碎石纷纷下掉。
华凌祁喉间像含着薄刃,她攥紧归海聿凃的手腕,咬牙忍耐,哑声说:“冥,冥君,救人。”
圆柱的链条几乎被相繇打断了,尽管如此,圆柱依旧漂浮着,归海聿凃护好华凌祁,同时施展术法。
曼珠沙华的花从铁链脱落,接住那些满身裹着黏液的人。
华凌祁面色惨白,指尖打颤,归海聿凃的温度让她太冷了。
归海聿凃脱下外袍裹住华凌祁,眸光上抬,又忽然回落,两人飞起的刹那,圆柱轰然下坠,直入地底。
归海聿凃蔑视坍塌的葬坑,对华凌祁说:“我带你走。”
掉下葬坑的人被曼珠沙华幻影托着,追随着归海聿凃迅速向上生长,两人回到地面之时,那些昏迷不醒的人也重见天日。
华凌祁几乎感知不到冷和疼,可也没有任何知觉,她双脚落地时,踩在碎石上的触觉都是麻木的。
燃着流火的朱雀,冲出葬坑,尖喙衔着泛着荧光的白玉骨,上空飞旋不止。
归海聿凃的眸光暗了暗,片刻后,相繇也飞出来,不过,是只极小的模样,委屈地钻进袍袖缠绕到归海聿凃的腕骨上。
华凌祁脸色苍白,尝试多次召唤流火朱雀皆失败了,她疑惑道:“飞鸟结也曾离身,不过自己知道回来,这次......”
归海聿凃毫无隐瞒,直言道:“身在坑底之时,小生探不到你的呼吸,擅作主张,将曼珠沙华种到了你的体内......”
华凌祁沉默半响。
“上仙若是介意......”归海聿凃说。
“介意的,”华凌祁凝视着他,说,“可毕竟冥君救了我,我不能得了好处就抹杀这份恩情。”
归海聿凃的手松了松,说:“朱雀主火,而曼珠沙华生长于极阴之地,它一时辨别不清,把你与这花的味道混淆,上仙......唤我的名字试试。”他又补充道,“归海聿凃。”
华凌祁斟酌着对归海聿凃的感觉,或许,“敬重”更准确一些,她从未在他面前称呼过“归海聿凃”,尽管有稍许卻昭的记忆,也是从未直呼其名。
她曾以为,“归海聿凃”是冥界之主在凡间的化名,此刻让她这般唤他,一时迟疑不定。
“归海,聿凃。”
他的名字拗口,华凌祁也认认真真地说了一遍。
华凌祁体内薄雾缓慢聚集一处,她额前凝结成一朵完整的曼珠沙华,又隐藏不见,那流火朱雀绕着华凌祁飞了几圈,终是重新附到她背后。
华凌祁的温度回暖,五感汇拢。
“我们很快再见的。”归海聿凃看了看结界,说,“小生不便现身,上仙保重。”
说着,归海聿凃没了踪迹,结界也随之消散。
就在结界解开的同时,几道矢镝出现在华凌祁眼前,打得她猝不及防,那矢镝近在咫尺时,她本能折腰闪身,连着后翻才堪堪躲过。
华凌祁慢慢回首,葬坑旋起的风扰乱她的发,她周身阴冷森然,眼尾都是疏离。
站在她对立面的那人蒙着眼睛,双臂端正,保持着射箭的姿势,他着影卫修身劲装,正是失踪许久的齐琡。
修改,重传
最近忙晕了
话说为什么还不能完结啊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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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绞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