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慈心

阴云蔽月,狂风四起。

屋脊上的猫猛然惊叫,忽地躬身,那双琉璃眼盯着华凌祁的脊背,露出锋利的利爪,风卷起地上落花,受惊的猫直朝着华凌祁俯冲而下。

利爪即将接触华凌祁垂落在背后的发丝之际,被一道黑衣严严实实裹住,困在了墙角。这只猫原是华准收养的,性格温顺,华准死后的这些天,华凌祁便把它留在身边。

没有华凌祁的命令,哑奴摁着封口,不敢下死手。

桌上的餐食早已凉透,被吹倒的酒杯滚落在地。

华凌祁垂眸看着挣扎的猫,她让哑奴放开猫,那猫一得了自由,先是后退,随即又摆出攻击的姿态,阴鸷的眸子里全是戒备。

这时,一名影卫从屋顶翻下来,垂首跪在华凌祁身后,那猫见着旁人,踮起脚几个跳跃攀到墙头上,离开时不甘地看向华凌祁。

哑奴随即要追,华凌祁抬手制止:“随他吧。”

影卫掏出两封信:“主子,苍州的信,还有卫琅的飞书。”

华凌祁命卫琅留在拢州,却不让她参与任何行动,华凌祁在洋洋洒洒尽是幽怨不满的信上读出了拢州暗藏的危机。

因西南案,拢州死的人多,如今城内迁入或获罪之人或为建新城的力役,比拢州本地人还多,他们对拢州没有故土的念想。阿古勒屡次派兵骚扰边境,至此拢州尚未做出一次积极应战的准备。

焲王和尚颜湫到达拢州后,悍羯骑兵的侵犯才稍有所收敛。

近日传闻,月栎的焲王爷不知何原由,闭门不出,而做惯了京中纨绔的尚颜湫,战事一窍不通,整日捏着小帕子哭哭啼啼。

卫琅信中还提到另外一件事,无论真假,对华凌祁还是大齐都算不得好消息。

疑孔植被阿古勒劝服,正暗中为他训练悍羯兵。

华凌祁又拆了殷双图的信,神情逐渐凝重。

信中仅十个字:冰解冻释,离重伤,西北望。

风穿过庭院发出阵阵怪异的咆哮。

哑奴察觉华凌祁脸色不好,忙扶着她进了屋,注意到她手边的信,心跟着一缩:姑娘,南边出什么事吗?

华凌祁拓展苍州至泾州的商道,尽管其中有文家人的参与,但她估算的时间最晚也到冬至,“冰解冻释”四个字便说明这一路的公验已经办妥。

“阳离受伤了。”华凌祁蹙眉道,她抬眼问跟随而来的影卫,“殷管事动身了吗?”

影卫拱手道:“回主子,影卫已护送殷管事出了苍州,不过......阳离浑身溃烂,不能挪动,随行的影卫想尽了法子,根,根本控制不住。”

华凌祁手中的茶盖几不可闻地碰了一下。

阳离在苍州被换了皮,一直相安无事,为何再次入苍州,受这般大的影响。

联系卫琅的信,华凌祁越想越心惊。

无论在拢州的是镜焲还是骆煜安,若不到生命垂危的地步,阳离体内的白玉骨也不会腐朽。

白玉骨也喂给了飞鸟结,为何她毫无感应。

离重伤,西北望。

西北?指的是,拢州么?

难道将阳离送到拢州?

“主子,不若,”影卫不知华凌祁的意思,小心问,“不若传信没药,她定有办法救阳离。”

华凌祁放下茶盏,神情未动,问:“没药到哪了?”

“没药往司隶的方向去了,”影卫说,“一日前,过了俞州。”

华凌祁没接着问,颔首说:“找到人了?”

她并未说找谁,影卫忙矮身单膝跪下,回道:“主子说的没错,星姑和府主确实还没离开堤州,我们在一个叫妐山的地方,发现了府主的标记,这标记藏得隐晦,所以属下们找得时间长了,还请主子责罚。”

这几日,华凌祁尝试跟齐琡共通视觉,却是一片漆黑,甚至她的眼睛也一阵刺痛。她特意将皇子存世的消息在厉未宴席之上宣扬,她赌的,是星姑对阿姐之子,的慈心。

哑奴:又是妐山,是否跟那孟氏有关系?我们如何救府主?

星姑与孟氏么?

“起身吧。既然星姑参与影卫的最终考核,想来对你们每个人的实力了然于胸,她如何谋算,不可能留给自己的皆是平庸之辈。”华凌祁说,“你们能查到那,是星姑只能让你们查到那。”

影卫惭愧垂首:“属下无能。”

华凌祁望着窗棂摇晃不定的枝影,凝眸沉思。

倘若星姑此次堤州之行,与孟氏有牵连,可能从她踏出中都或者更早的时候,星姑就布下的棋盘,星姑带走齐琡,是为了不让她在妐山看到什么呢?或者,借着齐琡的眼睛找什么?

雷声轰鸣,雨滴砸落。

乔不知没撑伞,顶着砸在脸上生疼的雨,疾步迈进屋,他知道华凌祁讲究,进屋前先把衣服上的水珠甩了甩。

“老头闹着自尽,刚救回来,”乔不知抹了把脸,说,“我忙着清理街道,找了两个人看着,谁知道一时没顾他,出了事。”

“堵在厉家门口的那些人,要掏空钱库,得先找到进入钱库的法子,厉致庞或许知晓,”华凌祁说,“现在,全堤州的人都在找他,一定不能让人死了。”

乔不知抹了把脸,说:“隽超这小子轴,我让他亲自盯着,老头这会儿人醒了,想见你,似要交代什么急事。还有,看押柴危的几个小吏,在他跟前闲聊说起老头寻死的事,谁知,柴危这小子不小心说错了话,兄弟们觉得不对劲,硬从他嘴里又敲出来一份名单。”

乔不知摸出一张打湿的纸抖了抖:“唉,还能看出什么字儿。”

华凌祁分辨上面的字迹,问道:“先帝为逼出藏在大齐的细作,与骆煜安策划上林苑惊变,放走阿古勒,端了贲骁营,贲骁营之前的那些人是经谁处置的?”

“当时贲骁营的人发现暴露了,在上林苑当场就全部中毒身亡,别说审讯,就连一句遗言都没来得及留。”她说起贲骁营,乔不知刚开始摸不准她什么想法,他脑子里把那些名字快速又过了一遍,问,“这些人有什么问题?”

“柴危这人,不怕死,一身硬骨宁折不弯,追随厉未,暗助夷歌,他当不了良将,也做不了匪患,”华凌祁指腹滑过几个名字,说,“他既曾在北地,便与北地脱不了干系。”

“他被削了军籍,北地怎能容得下他?”乔不知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惊道,“堤州有北地的人,霁州那些......”

华凌祁抽出帕子擦拭指尖,低笑道:“咱们这位赵大将军,猛虎下山,要进食了。”

堤州这地方都是旁人的眼线,华凌祁藏匿厉致庞,除了孟氏,怕是已被更多的人盯上了。

强龙压不了地头蛇。

她必须尽快找到齐琡,解决堤州的麻烦。

雷鸣轰隆隆地碾过头顶,华凌祁捏了捏指骨。

华准死在那场雨夜,厉致庞伏在泥水里恸哭“公子,糊涂啊”的声音依旧清晰。

她一直不敢面对厉致庞,那或许有华准满是伤痛的过往。

厉致庞额头包裹着,背对门盘膝而坐,目光散在窗上,听到脚步声,消瘦的肩膀轻微颤抖,他转过身,干裂的嘴唇艰涩张了张。

哑奴倒了水给他,他混浊的眼睛看着华凌祁没动。

华凌祁越过厉致庞,望着蹲在窗外的那只猫的黑影,视线转到厉致庞脸上:“你为华准讨伐我的罪业,你死了,还有人替他恨我么?”

厉致庞摇了摇头,干哑的喉咙无声说:“你不明白。”

“夷歌癫狂半生,所作所为,没有一件事,为得他自己。”厉致庞的眸光稍聚,“你是不是好奇,我世代为厉家家奴,怎么与他合谋?”

“堤州的穷人,穷到连命都不能是自己的,而富人却是拿人命当牲畜般玩弄。七年前,中都的人来到了堤州,”厉致庞错开眼神,“那些官兵的身后,华家二百九十二人,都拴着枷锁,犹如家畜。太守在当时还不是小皇城的酒庄设宴,中都那些人长途颠簸,他们在路上贪念已起,却不敢动华家的人,于是,太守便搜罗筛选全城女子......”

华凌祁挺直脊背,没说话。

“厉未之女与我的念儿同岁,她被选中了,可厉未却让我的念儿顶了名字,那年,”厉致庞眼底通红,似滴血,目眦欲裂,颤抖的手指抓着自己的衣衫,怒不可遏,“那年,我的念儿才十四岁,被,被那群畜生......我找到她时,她同惨死的少年少女一起,扔在雪地里,身身上,连块破布都未遮盖......”

他抓乱头发,垂头将脸埋进手臂,痛到说一句话,都缓不上气。

“我也恨,恨不得一口口把他们咬碎,”厉致庞咬着牙,嘴角渗血,忽然笑了,“我不能,我是一个家奴,念儿不过一个乞儿而已,怎么能叫我对主人不忠?我得忍,我得忍,终于......我等到了刺林的暴乱......”

华凌祁阴冷地质问:“刺林暴乱如何发生的?单纯的华准为何性情大变?”

厉致庞苦笑道:“你以为只有我恨厉未吗?见过孟氏了吧?孟氏与厉未的阿姊是手帕交,呵,虽说厉家与官府的勾当,他不是先例,但他送到府衙的第一个人,是自己的亲阿姐。哪有女子能清白地活在堤州,更何况罪臣的家眷?你想知道夷歌为什么会变成一个疯子吗?当一个人每天睁开眼,看到是炼狱,他还能苟延残喘地活着,已是难得。”

这时,闪光划过一瞬,厉致庞看清华凌祁渐冷的神情,窗子被狂风吹开,寒气仿佛从她的周边窜到他的脊背,直冲头顶。

猫踮着脚跳进屋里,“啊呜”叫了一声,跳到桌上。

“不对,”华凌祁走到桌边,掌心从猫的后颈顺着它的脊背轻抚,“元延初年,西南案致华家被流放堤州,中都并未给这案子定罪,所以,送华家人到堤州的官兵,一路上不会动他们,堤州的官员为他们找寻本地女子,便猜到此处,可是,六年间,华家人接连死去,中都起疫时祸及全域,堤州顺理成章上报华家人全部死于疫病。这些事,怎么能瞒得住呢?所以,你们挑中了华准。刺林暴乱,孟氏救下华准,将他换了容貌,送到厉未眼前。在此之前,华准怎么能做一个听话的傀儡呢?他唯一的软肋,便是华稚。”

“你那些黑衣影卫好本事,”厉致庞的袖袍和白发在狂风中翻动,犹如一株浅扎根于地的枯草,他不甘哂笑,“可惜啊,又是一枚弃子。”

屋檐的雨飞落,溅起雨雾,华凌祁讨厌恼人的雨声,心里却翻腾着血色杀戮,这种黑夜里极致的阴冷,让厉致庞脊背发麻,他的目光快速从华凌祁注视下挪开,落在她手边的猫身上。

“夷歌不喜猫,他说,猫太柔软了,尽管亮出利爪和獠牙,也没什么威慑,倒不如,做囚笼中的恶犬,”厉致庞说,“但他不是一条听话的狗,大业将成,因他一时心软,功亏一篑!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

“厉未的帝王梦碎了,人也死了,孟氏要全身而退,”华凌祁沉声说,“你也是弃子。”

“全身而退?”厉致庞仰面大笑,说,“钱库在妐山,只有我知道怎么进去,没得到钱,谁能全身而退?你?孟氏?还是堵着厉家大门的道貌岸然之辈?谁舍得?不过,我可以带你去,我带你去......只是,事成之后,与厉未相关的人,全部都得死,包括厉抱岁!”

听到厉抱岁的名字时,猫的后背猛地颤栗一下,华凌祁诧异地看了一眼,便问道:“厉未既已称王,不可能还对一个怀恨在心的人这般信任,你要我如何信你?”

“因为我知道厉家藏着百年的秘密!”厉致庞的眼底泛红,森然可怖,“厉家人死后都会送进在妐山,厉家的葬法与刺林不同,外人看来,妐山与堤州任何的山林没有区别,但妐山深处,是一个,一个巨渊,厉家百年,死过多少人,就有多少棺木,挂在那些锈迹斑斑的铁索上......那些棺木,猩红鲜亮,像,会吸血的毒瘤......厉家之前每年挑选活人祭,刺林的役奴那么多,少一两个谁都不会发现,可是自从军地官吏、富商巨贾开始找到新的玩法,人反而变得稀缺。”

“其实被扔出来的,不过是烂了,大多没死,只要血是活的,便能用,反正最后都是一死,我便收了人,献祭祖先。”他笃信反问,“这些年,只有我毫发无伤,无数次的进出妐山,祖先们信我,你说,厉未他怎么能不信我?”

“华稚,”华凌祁的眸光阴暗,平静地如同暂歇的风,杀意却随着急雨渐凝,她厉声问道,“也是你送进妐山的?”

“她?她本不用的,”厉致庞说,“我们都以为她死了,当时夷歌抱着不松手,我跟夷歌说,我会好好安葬她的,坑都挖好了,那孩子的手却动了,喊着哥哥哥哥的,呵,凡是有一口气在的,必然都......”

话音未落,他的脖颈缠上一道赤红的发带,尾端的铃铛张开利齿,稍动一下,便咬上他的血肉。

厉致庞的瞳孔缩小,惊诧地问:“你这是做什么?!”

“我的先生与你年岁相当,也是十四岁那年,先生寻到我,”华凌祁说,“先生教授我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我活着。”

厉致庞脖颈上的铃铛微动:“不是天下女子都如你这般幸运。”

华凌祁反问:“知道我为什么还留着你的命吗?”

厉致庞迅速恢复镇定:“你不敢杀我!没有我,你连钱库的大门都找不到,你拿不到钱,怎么敢杀我?!”

厉致庞扯着发带,嗤笑道:“你不敢!”

华凌祁起了杀心,将发带越收越紧。

隽超听到屋里的闷哼,围着华凌祁直跺脚,夹着哭腔,急道:“姑娘,大人命我看着他,不能让人死的,姑娘,求求你,松,松开他吧,不然大人把我脑袋敲碎了,姑娘......”

华凌祁渐渐收起杀意,厉致庞解了束缚,伏在床边连喘带咳,忽地仰面大笑:“你不敢杀我......”

厉致庞才从窒息的死亡中回神,猫的身影早已窜了出去,扑到他脸上。

隽超抬手就要抓猫,忽然被哑奴抓住后领。

“大人说,老头不能有事!”隽超憋红了脸喊道。

哑奴比了手势:死不了。

厉致庞的脸被抓花,脖颈上也是猫的咬痕,他嘶戾地惊叫,狼狈地从床上滚落。

华凌祁让哑奴和隽超退出去,她闪身躲开厉致庞求救的双手,寒声道:“当他不再被牵制,柔软,也是他的利器。”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皆为境
连载中百小棕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