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风起,月出夜寒。
在靠近东边厢房大门的一间客房里,门窗紧闭,屋内燃着三四支蜡烛,将人影拉在墙壁上,扭扭曲曲变了形。
王岳生正端坐在书桌前愁眉苦脸地思索着什么。手中提着一只竹杆毛笔,面前摆放着一沓宣州纸。宣州是中州中东部一处,此处尤以造纸工艺闻名于世,不少还都是皇宫贡品。
昏黄的烛火映照整间客房,烛光照不进的角落,暗影丛生。他思索片刻,方又重新蘸了墨,手腕轻摇,洋洋洒洒地写了下来。
不多时,门外响起了一阵不急不徐的敲门声。紧接着便有人道:“王岛主,我们几时出发?”
王岳生头也不抬地说道:“亥时三刻便走。”
“是。”门外的人答道。
现在正是戌时,离他们预定离开的时间还远,他有足够的时间写完这封信。只是,第一张纸写到一半时,王岳生便又皱起了眉头,两片褐红色的嘴唇一开一合,似是在琢磨着遣词造句。
很快他又再次提起了笔,这一次中间并未停顿,当他落下最后一笔时,眉头反倒皱的更紧更深了。
他将信折好放进信封,又遣了一名弟子寄信,方又落座。
亥时离开,是不打算与护国寺辞行的。他亦在心中盘算着:不仅此行无所获,甚至差点丢了命,护国寺处处遮掩,显然是在隐瞒什么……堂堂中州三大派之一,行事难以令人信服。它护国寺不将天浮岛放在眼里,我天浮岛也不必继续礼让。
天浮岛是中州大地海滨的一处小岛,曾经隶属于前朝。虽说面积不大,但此岛地理位置极佳。前朝覆灭后,它与新朝的关系十分微妙,但却与远在中州之东的东濑国关系紧密。
天浮岛也是此岛上唯一的武学门派,曾经与中州武林联系颇多,但自前朝后期时,天浮岛便与中州武林疏远不少。
近三十年来,它与东濑国交际甚近,并且越发不掩饰对中州武林的野心。
王岳生为此任天浮岛主,此番前来中州,不仅仅是为了在试剑大会上一展风采。只是未料到事情突变,不仅孤鸿被夺,而且差点丧了命。
“都是她。”他暴露在烛火里的半张脸,阴鸷恶毒。
“你过来。”王岳生沉声唤道。
很快,便从门后的阴影里走出一个窄袖衣衫的年轻人,细长眉眼,宽肩窄腰,如劲风寒树,甚是清冷。
此人正是李源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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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湘湘姑娘,你这是要去哪里?”柳折舟虽然背着一个锦布包袱吭吭哧哧地跟在原湘湘身后,但兴致昂扬,不亦说乎。
原湘湘蓦然回头,发丝迎风微动,夕阳的余晖融进那双眼睛里,倒让她的脸此刻显出些许娇柔可爱。
“回家。”
柳折舟一怔,大概是没料到居然是这个答案。他忙忙上前问道:“姑娘这就回家了?”
“嗯。”说罢,原湘湘转身便走,一刻也不曾停留,并没有要等着柳折舟的意思。
“湘湘姑娘你还没问我要去哪儿呢?”他在后面朝着原湘湘的背影高喊。
原湘湘回身,无奈叹道:“你要去哪儿?”
他慌忙踩上那几十块青石板台阶,直至到了原湘湘身旁,才气喘吁吁道:“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原湘湘:“……”
回程之路并未比想象之中快出多少,反倒慢了不少。柳折舟经常一副气虚体浮的样子,自不必说;原湘湘虽说皮肉伤居多,她此前又失血过多,脚程也自是比不上来时。
夜晚,这二人眼见下山不能,便寻了一处开阔地,生起了火堆,准备在此度过一夜。
此处正处半山腰,地势较为平坦开阔,周围草木生发,生意盎然。一堆明火在黑夜里极为醒目,四周天幕高远,唯独一轮孤月高悬空中,清辉倾泻而下。
柳折舟裹着一件白袍子,端坐在一节枯木上,好似一只恰巧停落山间休息的白鹤,收羽叠翅,沐光浴风,安静寂然。
原湘湘虽然只顾扒拉着柴火堆,但眼睛也没少偷瞄柳折舟。她心里门儿清,但又纠结的不得了,索性就想着快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下了山就扔掉这个柳折舟。
兴许这样……心中就不在莫名悸动了。
“湘湘姑娘……”
不知何时,柳折舟忽然也来到火堆旁,一股香气便飞雪一般冲进她的脑袋里。
她怔怔瞪着那张脸,离得那么近,跃动的火焰映得那张脸径直在原湘湘的胸膛里打鼓,火堆里的木柴噼啪炸响,止收不住。
原湘湘双目微张,身体不住地往后偏,她突然觉得自己往火堆里放的柴太多了,火烧得她的脸快脱了层皮。
说来也怪,柳折舟在那边枯木上坐得好端端的,突然来到火堆前,开口便唤人,随后便没有后话了。
原湘湘悄悄往旁边移了一小步,因为蹲缩在地上,让她的下巴收在衣领中,衬得嘴巴也撅得能挂个油壶,火焰在她一眨不眨地眼睛里跃动不止。
许是被她盯得发慌,柳折舟一副犹犹豫豫,欲言又止的样子。她越是看,柳折舟越是说不出;而他越是说不出,原湘湘就越是看。
如此这般,这二人竟然一起蹲在火堆旁,大眼对小眼。他们相视对峙,愣是半天一个声儿也不出,只有木柴燃烧的哔剥作响在他们滚烫的脸颊上跳跃。
远处有草丛枝叶晃动的轻微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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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折舟自己也觉得有些奇怪。他开始饶有兴味地仔细打量起原湘湘的长相来:虽说此前早就注意到这个额发略长的姑娘长得精致耐看,可今日细细看时,才发现她的眼睛瞳色很特别。
如同锋利无比的刀刃一般的颜色。
原湘湘面无表情时,睁着的那双眼睛让他联想到山中野兽的目光。只是,野兽凶狠残暴,他眼前的这个人带着不好言说的冷漠。
许是被他看得发慌,原湘湘终于败下阵来。她撇过脸,正欲起身走到一边去,却突然被柳折舟一声惊呼扑到在地。
“湘湘姑娘,小心!”
原湘湘立刻惊住,只见一只白羽箭径直没入火堆,刚刚若不是柳折舟扑开她,否则她早就一头栽倒在火堆里当场火化了。
只是……
她面色大变,望向一脸惊吓的柳折舟,还未缓过神来,又一支箭矢朝她飞来!
“你先走!”
原湘湘一手抽出腰间短刀将那箭矢横空斩断,另一手一把捞起地上的柳折舟,扔抹布似的将他扔向另一边,喝道:“你走,我稍后就到。”
说罢,便纵身跃入黑暗中,循着箭矢射来的方向飞奔过去。
她心中很是不解:当日所中之毒也算基本清除,虽说内力没有完全恢复,可也不至于……是柳折舟率先发现的危险。
原湘湘手持短刀背倚树干而立,凝身细听周围的动静,心下也在不住地思索:可他确实毫无内力。
可当下并无多少时间给她胡思乱想,她悄悄俯身观察四周形势之时,耳边却传来柳折舟的呼喊声。
“你们是谁?从哪里来的?怎么这般蛮横无理不讲道义?”
原湘湘:“!”
几乎就在呼救声传到她耳畔的同时,原湘湘就已从原地腾空跃起,几个纵跃起伏之间她就已然到了刚刚推开柳折舟的树丛后。
她本就清瘦,藏身在数尺高的树丛里自然毫不费力,但还未思索出那个暗中射箭的人在何处,她就已然看见柳折舟被五花大绑,面前三个黑衣大汉将他围得严严实实。
原湘湘正在思考如何上去救人时,想到柳折舟一直形迹可疑,便打算暂时按兵不动。
只见那几人将柳折舟的锦布包袱扯开,又把里面翻了个底朝天,里面各种日常衣物散落一地。
“小子,你出门都不带钱的?”其中一个持刀大汉质问:“我们兄弟几个接了这个单子,在这山头等了你们几天!”说罢便一拳砸向柳折舟的胸口。
他本就是高挑细瘦,看起来又文弱不堪,被这壮汉一拳砸向心口,当即倒地不起,呼呼地大口喘着气,吐出几大口黑血。
那持刀大汉突然来了兴致,他蹲下身来,将柳折舟全身上下扫视个遍。
“大哥,咱们还是拿了钱直接走吧。”旁边一个稍矮的男人谨慎提醒道,“我总觉得这个单子后面深得很。”
这个矮个子的直觉很准。
昨日他们哥几个正喝着酒,忽然来了个陌生男子,说要雇他们杀个人。
那个瘦高的陌生男子提着一个足足装着三百两的袋子扔在他们吃酒的桌子上。
兄弟几个登时眼睛便移不开那钱袋子。
有买卖不做是傻。
他们当即接了这个单子,可当他们在山上等了一天终于见到来人时,只是个文弱公子和一个姑娘。
心中虽有疑虑,但终究还是拿钱办事。
“不急。”那个持刀大汉扔了手中刀,嘴角扬起不怀好意的笑容,眼神几乎要将柳折舟全身舔个遍。
他轻声问道:“你,碰过女人吗?”
此话一出,周围二人竟然都捂着嘴“嗤嗤”笑起来。
“我见你用度皆是不凡,想必也是个富贵人家。”那大汉逐渐笑起来,可那笑容却犹如毒蛇般阴暗狠毒:“要杀的只有那个姑娘。至于你,应该也还有别的用处。”
“大哥,他就算想……恐怕也没姑娘愿意吧,哈哈,瘦得跟竹竿子没什么区别。”
“而且比人家姑娘长得还要白。”另一人补充道。
这兄弟三人只顾着拿着柳折舟打趣,口气相当猥琐下流,却丝毫没注意到躺在地上的柳折舟双手逐渐收紧,眉头紧锁,一张如玉似画的脸全部隐没在黑暗中,隐隐似有怒气欲喷薄而出。
“来,哥几个让你看看真正的道义……”
那个带头大哥说着,一双粗拳就要砸向柳折舟,可还未触及衣摆半分,他的声音与动作便停在了半空,紧接着便有红色血液顺着脖颈而下,滴滴落在土里。
“大哥!!”身旁两人失声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