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说过,救人是医师本职,但他们不讲本职,讲缘分,缘分到了,就顺势捞一把,缘尽人散,由其自生自灭。
而其中的缘,三分靠病,七分看心情,将死之人好不容易爬到药谷,还得看他病的稀罕不稀罕,适不适合当教材学习,尤其是乐不乐意救。
初尘早就想走了,只是莫名忽略了这层意识,记念要给人治病。
卫琮紧紧抓住他的手,幽紫的眼眸在黑夜像是带着柔光的晶石,目光一错不错落在初尘脸上,倾身上去:“我现在病痛的厉害,大人今晚可以陪我吗?”
初尘一只手捂上他的眼睛,大脑的恍惚才缓解许多,他抿唇斟酌,很久才说:“你这样不对。”
他一字一顿,认真讲道理:“事情要商量,你的眼睛不能这样,它不该用来做这种欺骗的事。”
卫琮没有动,任由初尘挡着自己眼睛,手掌覆上他的胳膊,轻轻道:“你不愿。”
“可我都还没回答,你怎么知道我愿不愿呢?”初尘道。
盖在掌心之下的眼睫缓缓扫了下,卫琮又靠近一点,嗓音轻哑:“那,医师大人今晚可以陪我吗?”
初尘非常满意地扬起鼻子,大度挥手:“当然。”
于是,长夜下,卫琮睡着初尘睡过的床,被读书人安静守着。
恍若回到药谷的宁静。
初尘读不完书是不会休息的,在药谷,常常连熬几个通宵,看完书后再一个倒头,睡他个三四天。起初卫琮还会担心,解释清楚后,就会跟着初尘睡,初尘在哪看书,他就跟到哪睡觉。
尽管卫琮说听他的翻书声助眠,但实际上总会被他的动静吵醒,所以初尘就养成了等人睡着落个隔音阵的习惯,这样两个人都能自在许多。
现在,卫琮抓住他的手,强调不要隔音阵:“太安静,我睡不着。”
初尘已经掏出了话本,不大在意,头也不回地点头答应。直到他看完那本双男主的话本,意兴阑珊的伸了个懒腰,回头看见卫琮呼吸平稳的睡着了。
外面天色极黑,虫鸣不绝,初尘遥望星空,觉得是时候了。
他起身看着卫琮犹豫了半秒,心虚地落下一个安睡的隔音阵,还特地往里面放了琉音,确保在天亮之前都循环播放翻书的声音。
初尘撤下对两个灵偶的禁制,左手一只白球右手一只黑球,一人一拳:“小黑、小白,醒醒。”
小白摇摇晃晃的睁开眼,见初尘还要给他一巴掌,差点抡起棒槌就砸回去,还好听见声音堪堪刹住。
小黑依旧睡得不省人事,抱着枕头怎么摆弄也不松手。
小黑借着月光看见床上的卫琮,差点绷不住脸,睁大眼问两人背着他睡一起了?!
“没有。”初尘把话本塞进空间,之前被卫琮的眼睛改变了潜意识秩序,现下恢复过来,在他想出两全的解决方案之前,留在这里对别人并不公平,他更不能用这假身份欺瞒下去。
无缘无分,各自为安。
他一边推搡小黑往外走:“我动了些手脚,他一时半会醒不来,我们快走。”
小黑稀里糊涂地被带出门,然后稀里糊涂地被带迷路。
初尘想过许多办法,但春水居貌似被下了某种限制,初尘用不出多少灵力,不能位移;试图靠小黑走正门,结果刚偷摸几步路就被齐齐拎了回去。
最后被逼无奈,初尘爬上树往最靠街道的地方一跳,砰的一声,砸在了防御罩上,结结实实地摔到地面。
动静堪比野猪撞树,轰的一声,小白依旧没醒。
“……”小黑被这么一通折腾劳神伤身,深吸一口气,只道:“给他换点新的配置吧,师傅都没他能养生。”
初尘疼的不住嘶气,还不忘隐匿气息躲避守卫,一手一只抓起灵偶钻进各式小道:“我不会啊,它是师父制的,你等师父回来找他说理去。”
小黑不由想起师父那吊儿郎当的性子,脸上鄙夷道:“当我没说。”
四周脚步声逐渐分散,初尘躲在一处假山,感受到灵力的限制松动,尝试强行催动,看看能不能弄个传送阵出来。
只是不知什么原因,他还没画完阵法,阵法就突然完全显形,好在他反应及时,在传送前抓上了两只灵偶。
一阵眼花缭乱后,初尘看着陌生的冷暗环境,陷入沉思。
被突然抓来的小黑难得没有说话,半晌,冷冷的笑了一声。
枕头忽然落地,小白揉了揉眼睛,抬起脑袋左看一眼,右看一眼,有些懵的僵了很久,然后仰头呆呆问:“阿梨?”
”嗯。”
“这是哪里?”
……阿梨也不知道。
墙面干净整洁,夜明珠五步一个镶嵌其中,道路四通八达,光面前就有四五个路口,水蓝色的纱帘和水晶悬挂四周。
这里不是药谷,方才传送阵没有画完,他们应该是阴差阳错触发了这里的传送阵。
小黑捡起枕头丢给小白,往前飘去:“这个传送阵只进不出,我们去找出去的阵法。”
初尘与小白面面相觑,快步跟了上去。
一路灯光随他们路过而亮起,每条路都被试探一遍,就在初尘要找不动时,他在最后一个路口,进入的传送阵正对的地方,看见了自己的尸体。
尸体被放在室内中央的玉床上,还被贴心盖上被子,面容平静,肌肤完整,宛若睡着一般平和安宁。
艳红的喜服在冷白的被褥上格外突兀。
“我记得当时是好多人杀我的吧,尸体居然还完好无损。”初尘戳了戳“自己”的胳膊,眼睛发亮,跟没死一样新鲜诶,居然还能回弹。
小黑微微皱眉,当时各大宗门围堵药谷外围,初尘一出现就被各种各样的阵法和仙器劈头盖脸全砸下来,估计人都没反应过来就死透了。当时他看见都不打算捞人了,结果卫琮发疯一样冲过去,从哐哐砸下的法器雨抢回尸体。
他还以为这人会给尸体下葬之类的,没想到竟被修复放在这种地方藏起来。
什么变态。
然而等不及反应,另外一个更变态的人已经苍蝇搓手,跃跃欲试的在尸体心口处划开一刀。
小黑抬头看去,递刀的小白还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给他递来一把剪子。
鲜红的血液从心口漫出,自己解剖自己,小黑实在接受不了这诡异的一幕,没接剪刀,偏过头,眼不见为净道:“不是要回药谷吗,你在这浪费时间还要不要回去了?”
小白落寞地撤回一把剪刀。
“这是我的尸体诶,保存这么好,”初尘小心翼翼取出心脏,语气激动到颤抖:“我想看看我的肺腑会不会和其他死人不一样,而且你难道不好奇我是怎么死的吗?”
对于医学研究,初尘接触过尸体,师傅一边解刨,一边给他分析,有时候为了突出问题,甚至会一次性解刨好几具,他每次都能从中发现许多知识。
因此他对解刨是熟练的,甚至说得上热爱,难得碰上一具这么完美可观、还是所有权在自己手上的尸体,不免犯起职业病而兴奋。
小黑:“不就是卫琮带来的人吗,一群道貌岸然的老东西。”
整具尸体外表已经被修复完好,一点灵力残余都没有,初尘摆弄有破洞的心脏,从其中引出一丝未散尽的灵力,缓缓凝结成水蓝色波纹印记。
他捻了下指尖,感觉这灵力浑厚纯粹,有点像师傅那辈的,甚至貌似和卫琮对立的好友出于同源。
小黑拍了拍他肩膀,“带回去再玩吧,在别人的地盘,主人回来就不好了。”
初尘在胸腔划下一刀,鲜血从手掌流到胳膊肘而不沾染分毫,与白皙皮肤形成鲜艳对比。
他埋头翻找其他内伤,一面道:“你们先去找出口,我再看看。”
小白晃了晃脑袋,接收完整信息后,慢悠悠从床上飘下来,问小黑:“我们一起去吗?”
小黑看了眼初尘,也只能这样了:“走吧,快去快回。”
晨曦给天边染上一抹亮色,屋内翻书声不绝,音调却没有丝毫变化,如机械一般生硬,以至于恬和的氛围流露出几分诡异。
卫琮坐在床头,黑长的头发披散而下,遮盖大半面容,垂落在床榻上,与金丝暗红衣袍堆叠交缠,宛若奈何桥畔的彼岸花上不得往生的厉鬼。
他静静听着重复的翻书声,看着空无一物的床侧,抬指将阵法堙灭成齑粉。
地宫发现外人进入,一人两灵偶,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小黑带着小白到处翻找时,被小心翼翼地戳了一下后背,他不大耐烦地丢了一句:“什么?”
然后又被戳了一下,他气地转过头,刚要质问,余光扫见一抹暗红立刻就哑了火,不是胆怂,而是心虚。
——初尘还在里头拆解尸体。
他假装镇定地冷下脸,对上卫琮死水般的眼瞳。
“他在哪里?”卫琮平静道。
小黑等了一下,面上不大情愿的指了个反向的路口。
只见卫琮微微点头,然后径直向地宫最深处走去。
小黑:“……”
小白慢吞吞地歪头,问:“他为什么不按你的方向走?”
小黑:“因为他笨,我们跟上去。”
小白长长“哦”了一声。
地宫的路很长,两只灵偶抢先在卫琮之前直直冲了过去,俨然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鼻尖随着深入传来淡淡的血腥味,卫琮微微蹙眉,饶是心里做足了准备,在看到室内场景时,也是止不住的瞳孔剧缩,周身血液倒灌,面色苍白如纸。
他设想过各种情况,初尘质问他的心思,或者感动他保存自己尸体,也或者……躲避自己坚持往外跑。
唯独没想过,初尘会如此轻贱自己。
尸体静静地躺在地上,面容安宁,穿戴整齐的红衣被拆开,血淋淋的伤口格外突兀,剖开的胸腔和外放的器官,无不昭示刚才发生了什么。
而始作俑者,正被两只灵偶一左一右的往后拖拽,满目无知和迷茫,甚至还有,在看到他一瞬间,可笑的惊恐。
“你在、做什么!!”卫琮强制压下心头汹涌的杀人冲动,几步抓上他的衣领,一字一顿,咬牙切齿,衣服长长堆叠在地面,披散的头发与绷紧的面容,宛若地狱爬出的恶鬼,无不昭示他此刻的愤怒和无力。
他想把毁坏尸体的人凌迟千遍万遍,可偏偏那人是初尘,他连生气都显得可笑。
初尘被勒的几近窒息,眼睛泛起生理性泪水,雾蒙蒙的,看不真切面前人的形容,只能挣扎地拍打对方的手,让人放开。
小黑拦住小白,冷眼看着一切,死了正好,让初尘看清楚卫琮不是什么好东西,省的下回再不要命地凑上去。
“卫琮,我难受。”初尘眼睛湿润,艰难道。
卫琮惊觉回神,猛地松开手。他跌坐在地,整个人止不住地战栗,内心汹涌的情绪无处宣泄,只能死死抓住自己手腕,指甲陷进血肉,强制自己冷静,眼眶猩红,死死盯在那具惨不忍睹的尸体上。
恍若又回到了那绝望崩溃的讨伐之中。
自诩为民除害的正派修士,在收到消息蹲守药谷之外,设下天罗地网的陷阱。
看似祥和的药谷,在山林里足足埋藏了百号人物,只为取一人性命。
而杀错了人,竟只是轻飘飘一句“能助手取你狗命,他也不算枉死,来生必然长乐安宁。”
狗屁的长乐安宁。
卫琮不留余力地榨出浸透剧毒的灵力,以自我为中心,砰的一声,轰然炸开,所有人几乎顷刻毙命。
他抱着浑身被鲜血浸红的初尘,缓缓抬起头,嘴角溢出血,紫色的眸中跳动癫狂的红,笑地疯魔诡谲,一字一句地用力咬字:“我要你们死。”
“来生病痛短命,永不安宁!”
轰的一声耳鸣,周遭的声音渐渐清晰,初尘又戴上了面具,擦干净血,小心翼翼叫唤他:“你生气了吗?”
卫琮眸光缓缓凝在初尘脸上,嗓音轻轻的,十分沙哑:“为什么这样做?”
他们说,是他害死了初尘,若是早早离去,也不至于如此惨痛。可他不信,这凭什么算他头上,分明就是那些不要脸的名门正派害死的,他们罪孽深重,罄竹难书,又凭什么高人一等。
“啊?”初尘转头看了眼地上的尸体,又躲着人和小黑小白挤眉弄眼,试图翻译卫琮的意思,但初尘是个极没有眼力见的人,所以眼睛抽搐了半天,最后也只是转头干巴巴地回答:“我想拿来做研究,不行吗?”
如果不需要隐瞒的话,他会更理直气壮:“这是我的尸体——我想拿来做研究,不行吗?”
卫琮倏地呕出一口污血。
初尘要扶,被挡了下来。
卫琮不甚在意地抹掉唇上血迹,干涸的泪痕还挂在脸上,眼眸深的像要将一切吞噬殆尽,语气却割裂地平缓,平静地与初尘商讨:“他是我的,你杀了他,拿什么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