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咸腥味的海风猛然刮起,风声猎猎,如钝刀般的风刮得时风的皮肤莫名有些刺痛,时风浑浑噩噩地睁开了眼。
眼前是白得耀眼的灯光。灯光下,所有混乱的景象都像是一场梦,时风注视着这一切,灵魂像是被稍稍抽离了身体。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秒,时风才慢慢反应过来,他侧眼看向此刻紧紧抱住自己的人。
“……贺灯。”
时风声音沙哑地唤出了那人的名字,他扯了扯嘴角,本想讥讽贺灯几句。
这才过去多久。
贺大少爷怎么就沦落成了这副模样?
不知道的,还以为贺家也上演了一出真假少爷的闹剧。
可视线触及贺灯华服上所沾染的斑斑血迹,和他肩膀处那一道触目惊心、还在不断往外淌血的伤口,时风的眸光到底还是略微颤了颤,他垂下眼睫,唇角的弧度也跟着慢慢落了下来。
时风想起了那道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唯一响起的声音。
少年人的承诺郑重、没有掺杂任何虚伪。那些话语里,包裹着贺灯的真心。一颗小心翼翼的真心。
可惜,这颗真心揭露得实在是太晚太晚了。
“……”
时风到底还是笑了。
他的笑容略显讽刺。
时风倒在地上,柔软的黑发凌乱地搭在他额前,他的眼微挑,那双红色漠然的眼中倒映出天上漆黑一片的夜幕。
夜幕之中,不知什么时候,彻底没有了星星的踪影。
只剩一轮惨白的圆月。
时风出神地看了一小会,才终于收回目光,他微微抬起眼,伸出手,推了推贺灯:“贺灯,放开我。”
说着,时风的眼睛向更远的地方看去,他看见一群穿着黑色衣服的人。那群人看不清脸上的神色,但他们从头到脚,都是一片漆黑,活像是要去给谁送葬。
……这样说似乎也没有错。
“执行者”。
这就是这群人的名字,他们是为感染者送葬的死神。
当时风抬头看去后,领头的执行者也似有所觉,他漠然的目光与时风的目光在空中碰撞。
那不是看活人的眼神。
哪怕时风现在还活着,但时风却觉得,在这些人眼中,他早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
一种奇异的感受,像是夜晚冰冷漆黑的海水般,渐渐淹没了时风的灵魂。一切就像一场荒诞的梦,荒诞到时风忽而有些想笑,他忍不住想——
为什么呢?为什么明明在同一个世界之中、在同一片天空之下,可以前的他,却理所当然地觉得危险的世界离他很遥远很遥远。
无论是癫狂的感染者,还是冷漠到被无数人在背地里咒骂为刽子手的执行者,又或者是术士……这些存在,对以前的时风来说,就好像是故事里、在遥远的彼端,才会出现的人。
可现在,时风被推入了这个……他以为在故事里才会存在的世界,并且,他很快就要死了。
执行者们已经彻底把他认定成了危险的感染者。
而推动这一切发生的——
是时风曾经名义上的父亲。
那个在时风记忆中总是无比严肃,甚至可以说是严苛到没有半分温情的男人,在看到时夫人和时千凡狼狈的模样后,从时风身上扫过的余光变得越发冰冷。
时风的喉咙滚动了一下,他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模糊的笑。
以前,时风总以为,是自己做得还不够好,他太顽劣了,不够听话,不够懂事,所以,时夫人和时先生才总是对他那么冷漠,时风自顾自地以为,这种冷漠背后,是一种失望。
可现在,时风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
他以为的,最亲密的家人,从头到尾,从未对他报以期待。
哪怕半分。
他们从未把时风当成自己的孩子。
甚至,从未把时风当成是人。
时风在他们眼里,或许只是一件工具。一件不得不用,却又看着就厌烦的工具。
时风的手掌轻轻搭在胸膛上,他想,在知道所有一切真相后,他该感受到痛的,可奇异的是——
比起痛苦,憎恨,时风最先有的感受,却是恍然大悟。
原来时先生和时夫人,不是他以为的,不爱孩子的父母。甚至恰恰相反,他们很爱自己的孩子。很爱自己的……亲生骨肉。
一切不合理的地方在这一刻都有了解释。
而时风,作为一件工具而言,他已经没有了任何可利用的价值,所以,他该消失了。
“贺灯,放开我。”
时风再次轻声说。他知道,仅凭贺灯是护不住他的。
“不……”
早在时风伸手推开他时,贺灯抱着时风的手就越发紧了紧。他的唇被冷风吹得有些发白,就连声音也跟着开始发颤。
“我不会、不会再放开你,留你一个人……”
贺灯的脑袋深埋在时风肩头,时风觉得贺灯的手很冷很冷。这个在同龄人之中,总是表现得异常成熟的大少爷现在却孤注一掷地用自己娇贵的身躯,为他抵挡住所有可能到来的危险。
“我不会让他们杀了你。”
“哪怕带走你。”
贺灯急切想要证明什么,时风却在他耳边叹了口气。
“那你打算怎么做?一直这样抱着我?”
“我……”
贺灯想说话,可时风却趁着他晃神的功夫,用力推开了他。
“贺大少爷,没必要为了我这种人,自寻烦恼。”
时风留下一句叹息般的低语。
贺灯的眼剧烈颤动了一瞬,他的眼前忽而阵阵发黑。
“不、不——”
贺灯急切地想要伸手扣住那截在他看来,逐渐消瘦纤细的手腕,他狼狈地、连滚带爬想要起身,可是,他还是晚了一步。
枪声响了。
贺灯眼睁睁看着时风的衬衫上绽开如梅花般的血渍,那血缓缓地晕开,如针般刺得贺灯的眼顷刻间变得通红。
“时风!”
贺灯想也不想地想要冲过去,抱住时风摇摇欲坠的身体。
可是,仍然来不及。
他的手只触及了一点时风的衣角。
时风身体在被击中后向后倒去,顷刻间没入沉沉的海水之中。
贺灯呼吸急促,他脑子忽然变得一片混沌,像生了锈一般,难以转动。
贺灯想要跳入海中,救起时风,可是 ,很多侍者冲上来拦住了他。
是时夫人和时先生指使这些侍者这么做的。
他们未必真的关心贺灯,但却不敢让贺灯在自己举办的宴会上出事。
“放开我……”贺灯哑着声音说,没有人理会他。于是他的声音终于在下一刻变得尖锐,声嘶力竭,又无可奈何地低吼着,“我说,放开我!”
贺灯开始像疯了一般挣扎着,可那些侍者死死地抱住他的腰,拖住他的手脚,让他根本难以向前迈动脚步。
只有一步。
只剩一步。
可是,贺灯无法跨出那一步。
随着时间的流逝,贺灯挣扎的力气终于慢慢弱了下来,他看着翻滚涌动的海水,看着什么都不再出现的海面,像终于冷静下来,冷静到心底只余死寂。
贺灯如鸦羽般的眼睫接连不断地发着颤,直到那穿着黑衣的执行者上前,贺灯才仿佛找回了一丝魂魄。
“谁让你开的枪?!”
贺灯想也不想地拽住那比他高大的成年人的衣领,他像是一头哀痛到极点,彻底失去理智的幼兽,可他的癫狂,换来的,也只有执行者一个冷淡的眼神。
“他是感染者。”
“他不是!”
执行者没有再回应,他只说了那么一句话,似乎彻底把贺灯的话当成了胡搅蛮缠,毕竟无数感染者的家属,都曾向他说过相似的话。
他们的模样——
和贺灯此刻的模样如出一辙。
像是要深深记住他、诅咒他、立刻杀了他。
执行者漠然,他熟练地从口袋里抽出一包早就准备好的纸巾,然后毫不意外,纸巾被拂落了。
“……用不着。”
贺灯紧紧地咬着牙,咽下了喉咙里涌上来的铁锈味,他深深地意识到此刻的自己……多么无力,多么稚嫩。
他什么也做不到。
被打湿的黑发贴在贺灯额前,挡住他的眉眼,贺灯垂落在身侧的手用力地攥着,指尖极深地陷入肉中。疼痛让贺灯在悲痛有了短暂的清醒。
终于,贺灯松开执行者的衣领,他用通讯器拨打了一个通话,通话挂断后,贺灯抬眼,用那双还没有彻底消去红色的眼冷冷扫了数下那名执行者。
尽管贺灯明白,明白对方只是做了所谓该做的事,可——
“如果他死了,我会杀了你。”
贺灯的嗓音比今夜的寒风还要冷上几分,他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了这么一句话。说到“死”
这个字时,他的呼吸又乱了数下。
听到这样的威胁,那名执行者的脸色仍然没有出现太大的变化,毕竟在他看来,贺灯太过稚嫩,似乎永远也不可能真的杀了他。
贺灯似乎知道执行者在想什么,他扯了扯嘴角,却不再多说什么,只是走向这场糟糕宴会的举办者,时先生和时夫人。
“两位,今晚的宴会,很精彩。”
贺灯捂着肩膀上的伤,只用了一句话就眼前两人的神色变得有些糟糕。
今晚,被邀请来参加这场宴会的少爷小姐们不少。他们个个都是被自家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天之骄子,而时家却让他们受到那么大的惊吓和……危险。
时夫人和时先生太过于轻视时风身体里的怪物,他们一心只想着为时千凡的回归铺路,自以为已经把安保措施做得很好……却没想到最后竟然出了那么大的纰漏。
想来今晚过后,会有不少人来找时家的麻烦。贺灯的话一下子戳中了时先生不愿面对的痛处。
看了眼贺灯身上的伤,时先生面有菜色,但还是像慈爱的长辈般对贺灯放软了语气:“小灯,你受伤了,叔叔去找医生来。”
时家的整体实力不弱,但在贺家这样的庞然大物面前,还是不免有几分顾忌。
今天到场的这些少爷小姐里,最不能得罪的,就是贺灯,时先生脑子里有着极为清晰的判断,可是……他想起贺灯不久前对待时风的态度,眉头不自觉地微微皱起。
时先生暗暗打量着贺灯脸上的神情,越打量,一颗心就越沉了下去。
果然,贺灯拒绝了时先生的好意。
“不用了。”
时先生眼皮一跳。
贺灯捂着肩膀,冷冷越过时先生,时夫人下意识想要挽留他,却在伸手时,听见他轻声说:
“我不知道你们对时风做了什么,但是我会调查清楚。”
说着,贺灯摩挲了一下身上冰冷的枪械,但一瞬过后,他的手还是勉强克制地落了下来。
“……所有的一切,我都会调查清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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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全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