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鸿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极其漫长而煎熬的梦。
梦里是常坤陌生而疯狂的眼神,骆旭薛雪下落不明的焦灼,以及身体和良心被撕裂的剧痛。
他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窒息感中挣扎,仿佛沉入了不见天日的深海,耳边只有模糊不清的杂音和自身心跳放大的轰鸣。
要不,就这么算了?
那么多的报告,那么多的凭证,这得写到何年何月,要不,就这么算了?
可是,新一季的紧急求救还没有看完,今年的职工劳保还没领,双十一还没参加,年终奖也没有发呢。
就这么放弃,蒋宁怎么办,他都拿不到自己的抚恤金。
那就,在挣扎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那沉重的黑暗渐渐变淡,身体深处尖锐的疼痛变成了持续不断的钝痛,以及心里的那份担忧和不甘心,硬生生将盛鸿从昏沉中扯醒。
耳边那些模糊的杂音也逐渐清晰,变成了细碎的、压低的询问声,仪器规律的滴答声,还有……一种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平稳呼吸声。
他艰难地掀开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
模糊的视线里,最先映入的是一片干净到有些刺眼的白色天花板。
意识缓慢归位,随即察觉到身体上的各种线管拉扯,这里是医院。
他的视线微微向下移动,落在了床边。
蒋宁就坐在那里,侧对着他,一只手随意地搭在床沿,手掌心温暖地覆盖在他的手上,陪伴着。另一只手拿着平板电脑,屏幕上正无声地播放着某部美剧,光影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明明灭灭。他看起来有些疲惫,眼下的深色显而易见,但坐姿依旧挺拔,像是等待一个答案。
似乎是感应到了他的注视,蒋宁猛地转过头。
四目相对的瞬间,蒋宁眼中瞬间爆发出明亮的光彩,随即是高度紧张之后努力克制的呼吸。他没有立刻扑过来拥抱或急切追问,而是迅速将平板放到一边,动作利落地站起身。
他先是俯身,指尖轻柔地拨开盛鸿的眼皮检查瞳孔,随即自然地探手触摸他颈侧的脉搏,同时目光扫过床头的监护仪屏幕,确认各项生命体征平稳。
确认盛鸿暂时无虞后,蒋宁重新坐下,拿起旁边桌上备好的水杯和棉签,蘸取温水,极其小心地、一点点湿润盛鸿干裂起皮的嘴唇。
做完这一切,他放下棉签,重新握住盛鸿没打点滴的那只手,掌心温暖干燥。
他看着盛鸿试图开口却因为虚弱和干涩而发不出声音的嘴唇,喉结滚动,几次想说些什么,最终却还是:“什么感觉,还疼吗?”
然后,观察盛鸿确实状态稳定,察觉到对方用眼神传递出的焦灼疑问,蒋宁叹了口气,却还是主动开口,将他最关心的事情一一告知:
“骆旭救出来了,受了些惊吓和皮外伤,没有生命危险,薛雪也安全。常坤别墅地下室里有一个秘密证据柜,里面放着......你和他之间的所有证物,其中还有常坤给自己写的自传。”蒋宁的声音低沉,提及那些受害者时,语气带着沉重的痛惜,但传递给盛鸿的信息是明确的结果:“那本自传里,有常坤收藏的从小到大的照片,有他本人对于自己变态心理的进程记录,还有你。”
“他在外面为弟妹打工赚学费的时候,也受到了不少磨难。之后他在网上看到了关于的报导。”
“就是当年,你刚上班的时候,参与李家村宗亲恶性杀人的报导。当年李家村村民李荣意和同村村民田晓娜发生争执,被李荣意的儿子李老大看到,于是李老大夫妻追到田晓娜家,产生争执和打闹。后因李荣意与家人发生口角离家出走,于是李老大误认为是田晓娜杀害了自己的母亲,联系全村李姓人对田晓娜一家三口动用私刑,甚至动用了老虎凳,水型,野狗咬,老鼠咬等等。田晓娜不幸身亡。是你,当时坚持为田晓娜一家伸冤,哪怕与全村为敌,最终将那些人绳之于法。”
“常坤将这个报导,小心翼翼的藏在自传的第一页。”蒋宁帮盛鸿掖了掖被角,继续:“所以每当他想起自己的复仇大计,你就是他的第一步棋,当他来找你的时候,他知道,你一定会帮他的。”
“之后的每一步,都在他的安排之中。包括,务必要求周家人,家破人亡。”
“只是他唯一没想到的是,”蒋宁的声音陡然有了些失真,甚至还有一丝鄙夷,像是从鼻子里挤出来的声音,表情也扭捏挣扎:“爱——上了你。”
“说真的,”蒋宁轻咳一声,抬手碰碰盛鸿:“你这个事情,你考虑一下,以后不能这么大放魅力。瞧你,全是在上班的时候拈花惹草——”
盛鸿躺在病床上,看着蒋宁自言自语的表演,甚至开始怀疑在自己昏迷的这段时间里,有没有上过蒋宁的身?
连自己都开始怀疑,蒋宁的吐槽技巧,已经有了自己的30%真传。
“虎夫无犬夫”。
蒋宁越说越来劲,直到触及盛鸿赞许的眼神,误以为是对方无能狂怒的眼神,算是可怜对方当前的状态,冷静下来。
他顿了顿,继续道:“相关的证人,包括之前被威胁的,都已经主动向单位的纪检部门做出了证明,正在协助后续调查。有我们在,你不用担心。”
最后,他加重了语气,目光坚定地看着盛鸿:“大家都很好,所有后续工作都在有序进行。你做得足够多了,现在,你的任务只有一件——”
蒋宁的手微微收紧,向盛鸿传递着无声的力量,声音温柔却不容置疑:
“安心休息。我在这里。”
所有悬在心头的巨石,在这一刻被这番简洁而全面的汇报轻轻挪开。
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巨大的疲惫和安全感如同温暖的潮水般将盛鸿包裹。
盛鸿望着蒋宁近在咫尺的带着安抚笑意的眼睛,终于不再抵抗身体的虚弱,缓缓地、彻底地闭上了眼睛,任由意识沉入真正安心的睡眠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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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只是骆旭风风火火地跑来送文件,临走时一拍脑门:“哎呀,鸿哥,这份需要你签字的我忘带了!明天,明天一定拿来!”
结果第二天人来了,文件又落在了车上。
渐渐的,不只是文件。
有人顺手忘拿外套,有人刚好带来午休的毯子,直到有一天,骆旭和宋隽鬼鬼祟祟地抬进来一个纸箱,神秘兮兮地塞进病床底下——里面是啤酒、花生瓜子,还有一副簇新的麻将牌。
盛鸿虽然被严格禁酒,伤口也未痊愈,不能久坐,但看着平日忙于工作的同事们热热闹闹地围坐在一起,哪怕无法参与其中,听着哗啦啦的洗牌声,跟着嚼两个无骨鸭掌过过瘾,那苍白的脸上也终于多了几分血色和真切的笑意。
“还得是我们——”
气氛正酣,盛鸿嚼着宋隽刚剥好的两颗开心果仁,牌兴正浓,随口问了一句:“现在几点了?”
骆旭不以为然:“扫兴了啊哥,还没到打外勤的时间,这才十一点半。”
空气瞬间凝固。
盛鸿脸上的笑容一僵,脱口而出:“糟了,蒋宁要来了。”
仿佛是按下了某个开关,刚才还其乐融融的场面顿时兵荒马乱。
众人如同受了惊的兔子,瞬间从椅子上弹起来。七手八脚地收拾桌上的花生壳、瓜子皮,空啤酒罐被迅速塞进各个角落。
动作最快的骆旭,一把脱掉自己的外套罩在桌面的麻将牌伤,随意一倒,四个角一兜,将所有的麻将牌连同骰子一股脑儿包在里面,环顾四周,最终目光锁定在紧闭的卫生间门上。
他一个箭步冲进去,关上门,落锁声清晰可闻。
几乎就在同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
蒋宁站在门口,眼神平静地扫过病房,以及那几个或站或坐假装看风景,十年没干过家政这个时候想起用手掌擦桌子,甚至拿起一本医学杂志倒着看的同事们。
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啤酒麦芽香和麻辣鸭掌的味道。
他深吸一口气,眉头微蹙,目光最后落在略显心虚的盛鸿身上,语气听不出喜怒:“你们抽烟喝酒打麻将了?”
他走到盛鸿床边,摸了摸盛鸿微微发烫的耳朵,“我都说了,他是病人,不可以。”
“没有!”
“绝对没有!”
“就是聊聊天!”
“我发誓!”
众人异口同声,否认得真诚又虚伪,演技堪称拙劣。
蒋宁没说话,视线转向唯一紧闭的卫生间门,抬脚就走了过去。
直接拧动门把手——锁着的。他敲了敲门,声音不大却带着压迫感:“骆旭,出来。”
里面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以及冲水声。
门开了,骆旭一边提着裤子,一边系着皮带扣,脸上堆满无辜又尴尬的笑容:“小蒋医生着急吗,我刚上完,散散味。”
蒋宁锐利的目光扫过卫生间内部,洗手台干净,地面干燥,就连垃圾桶里也是干干净净。除了骆旭,似乎别无他物。
他盯着骆旭看了几秒,直看得对方头皮发麻,才缓缓收回视线,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病房。
一场危机似乎暂时解除。众人暗暗松了口气。
就在病房门被关上的瞬间——
噼里啪啦——
被骆旭情急之下挂在卫生间敞开的窗户挂钩上用来包裹麻将牌的外套,因为承受不住重量,衣角散开,里面花花绿绿的麻将牌如同决堤的洪水,倾泻而出,袭击水泥地,蹦跳着滚得到处都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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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住院(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