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末的黄昏,空气沉闷得没有一丝风,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吸走了世间最后一点热情。
常坤的别墅孤零零地矗立在疯长的高草丛中,在渗着惨白光线的天幕下,影影绰绰,像一个巨大而沉默的墓碑。
盛鸿一步步走近,脚下的碎石发出细碎的声响,每一步都踩在自己雷鸣般的心跳上。
终于,他停在紧闭的门外,深吸一口气,按下了门铃。
清脆的铃声在寂静中扩散开,然后被吞噬。门内毫无动静。
等待的几秒钟漫长得如同酷刑。
盛鸿不再犹豫,抬手用力敲响了门板,声音在空旷的前院回荡。
“常坤!常坤!开门!”他喊着,声音因紧绷而显得有些沙哑。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门从里面被拉开了。
常坤站在门口,身上并非家居服,而是一套熨帖整齐的深色正装,头发明显精心打理过甚至就连站姿也是宛若拍电影般的一招一式。
“盛队?”常坤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
一股浓郁鲜香的火锅味从屋内扑面而来,带着牛油的醇厚和辣椒的辛香,瞬间冲散了门外凝滞的空气。
这熟悉的味道,这看似寻常的装扮,恍惚间,几乎要让盛鸿以为回到了从前——那些破获大案后,或是单纯某个闲暇的周末,他们几个关系好的同事聚在谁家里,围着热气腾腾的火锅,喝酒聊天,畅快淋漓。
常坤微微挑眉,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意外,侧身让开,“你怎么才来?等你好久了,下班了吧,我们一起吃火锅。”
他的态度自然得无懈可击,仿佛之前那五十几个未接电话从未存在过,仿佛骆旭的失联与他毫无干系。
盛鸿的神经却在这一刻绷紧到了极致,甚至紧张到空缩的胃嗷嗷想吐。
这过于正常的表象,在这诡异的背景下,本身就是最大的不正常。他的目光锐利如刀,迅速扫过玄关、客厅——干净,整洁,甚至称得上温馨,餐桌中央确实摆着一个咕嘟冒泡的火锅,旁边放着几盘新鲜的食材。
没有骆旭的踪影。
盛鸿没有动,他的脚像钉在原地,身体微微前倾,形成一个戒备的姿态。他盯着常坤看似平静的双眼,一字一顿,声音冷得像冰:
“常坤,骆旭呢?”
盛鸿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瞬间划破了屋内看似温馨平静的假象。他站在门口,没有踏入一步,身体紧绷如拉满的弓,眼神锐利地钉在对方脸上,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火锅还在咕嘟咕嘟地沸腾着,红油翻滚,香气四溢,但这暖意融融的氛围此刻却显得无比诡异和冰冷。
常坤站直身体,刚刚那种温暖善意的氛围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了然和玩味的刁钻与陌生。
他模仿着盛鸿的语调:“常坤,骆旭呢?”
说完,常坤轻轻勾了勾嘴角,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像是没听到问话一样,自顾自地转身朝餐厅走去,语气轻松得像是在闲聊:
“站在门口干什么?进来坐啊。这锅底我熬了很久,是你最喜欢的牛油麻辣。”他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地拨弄着锅里翻滚的食材,“肥牛刚刚好,再煮就老了。”
这种刻意的回避,让盛鸿快要疯掉。
盛鸿猛地向前踏进,朝对方近了些,客厅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压抑的怒火在他眼中燃烧。
“我问你,骆旭呢?!”他重复道,声音提高了八度,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他半个小时前来找你,然后失联了。他的手机最后定位就在这里!”
常坤夹起一片肥牛的动作顿住了。
他缓缓放下筷子,转过身,正面迎着盛鸿几乎要喷出火的目光。
他的眼神很深,是盛鸿从未见过的,里面翻涌着某种盛鸿无法完全理解的情绪——是对于自己掌控的兴奋和试探盛鸿底线的期待。
“哦,骆旭啊。”常坤歪着脑袋眼波流转,装的无辜又幼稚的轻描淡写:“我想起来,他是来过,问了点莫名其妙的话,然后又走了。”
“走了?”盛鸿根本不信,他逼近一步,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呼吸间带出的火锅热气,“他的车还停在附近!他的人呢?!”
“我又没有把他挂在我的腰间,我怎么知道?”常坤微微歪头,脸上露出一丝委屈的神情,忽然眼神给到盛鸿,有些怀疑有些吃味:“其实我老早就想说了,你从来就很紧张他,操心他吃喝操心他KPI,你都不关心我。”
不等盛鸿再次露出嫌弃表情——
常坤的语气渐渐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嫉妒,声音压低,如同毒蛇吐信:
“我呢?我为你操心,我怕你加班没时间吃饭,我开了一间餐厅欸,你来了几次?我对你的心,你了解的太少了!”
他张开双臂,展示着自己笔挺的正装,眼神偏执而滚烫:
“我。”常坤拍拍胸口,眼角泛红,蹙眉咬牙指着对方:“我为你做了这么多,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你现在连陪我吃饭的礼貌都没有,你真没良心!”
这话语里的扭曲和占有欲让盛鸿脊背发凉。
盛鸿不再废话,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整个客厅,试图找出任何不寻常的细节,任何可能指向骆旭下落的线索。
然而,没有任何发现。
“行了,趁你疯的不太厉害和我走吧,至少现在我可以保证以后一周去看望一次你。”
面对盛鸿一如往常的爆梗,常坤却忽然笑了,那笑容灿烂却无比瘆人。
他绕过餐桌,一步步朝盛鸿走来,眼神痴迷地盯着盛鸿紧绷的脸。
“他在一个……需要你认真寻找才能找到的地方。”常坤的声音带着蛊惑般的意味,“就像你一直专注于那些无关紧要的案子和人,却总是忽略近在眼前的我一样。”
“想要找到他,证明给我看,”他的声音轻柔得像情人间的低语,内容却令人毛骨悚然,“证明你有多在乎你的同事……至少,先留下来,陪我吃完这顿饭。”
他停在盛鸿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眼神充满了疯狂的期待和不容拒绝的偏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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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句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滚”,被盛鸿用尽全身力气硬生生咽了回去。
牙齿紧咬,下颌线绷得像岩石扯的太阳穴真真发疼,他甚至能尝到愤怒而引发的血腥味。
被人拿捏的愤怒和焦灼在胸腔里爆炸,但残存的理智和骆旭生死未卜的现实,像冰冷的枷锁,勒住了他即将失控的情绪。
每一次的时失控之前,盛鸿都在提醒自己——这一切都是自己罪、该、万、死,咎、由、自、取。
盛鸿深吸了一口那混合着牛油辛辣和空气中无形压力的空气,强行压下了所有外露的锋芒。
半晌,盛鸿收敛了原本极具攻击性的站姿,肩膀几不可查地垮下了一丝弧度,显露出一种近乎疲惫的妥协。他抬起眼,目光里的厉色褪去,只剩下沉重的、几乎是恳切的直视,望进常坤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常坤,”他的声音沙哑,还是带着一丝超脱此刻现实的夸张:“不是你是来真的吗?”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是你谬赞了。”
说到这里盛鸿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清晰而艰难,仿佛在亲手折断自己的傲骨:“就,就请你看在,骆旭之前还和你一起吃过饭,帮你加过菜,帮你组过团的份上,你放过他,他还年轻——”
“你现在在意他超过我?”常坤脸上的那种玩味和虚假的温和瞬间凝固,然后像冰面一样裂开,露出底下尖锐的阴冷。他向前逼近一步,距离近得盛鸿能看清他瞳孔中自己扭曲的倒影。
常坤的声音轻柔得可怕,带着一种刻意的好奇,却又饱含毒刺,已经开始换了称呼:“盛鸿,你心里装着蒋宁装着骆旭装着你的受害者们,太多了。可我这里……”
他用食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胸口,眼神偏执狂乱:“从始至终,只有你一个。”
“欸——”盛鸿几乎是手忙脚乱,恨不得跺脚摆手希望对方恢复理智:“别乱说,哪个打工仔心里不盛着老板载着同事兜着那个谁,顺带还要为客户负责任,只是我的客户恰好是受害者。”
“所以呢,他们都比我重要?”常坤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显得格外瘆人:“你这个排名,我不同意。”
盛鸿第一次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甚至还想举起手为对方鼓掌。
半晌。
“我,我留下,我留下陪你。”盛鸿环顾四周:“我们看看电影,打打游戏,都可以,我留下来。”
“甚至这事情到这地步了,咱俩一起死。也可以。”
“前提是,你放了他们。”
盛鸿的话音在弥漫着火锅香气的空气里落下,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摆烂和无奈。
常坤脸上的疯狂和偏执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得偿所愿的喜悦,已经控制不了嘴角上扬的弯度。
“你答应我了?”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颤抖,向前迈了一小步,几乎要碰到盛鸿,“你真的……愿意留下来?陪我?”
“是。”盛鸿晃着胳膊,百无聊赖佯装轻松的四下环顾观察敌情:“不过我是海葬,你看你能不能接受到时候我可是浪子。”
常坤扑哧笑了笑,微微歪着头,像是在认真思考盛鸿提出的条件,但那双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却更像一个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正在考虑如何最大限度地享受它。
“怎么样,让骆旭滚回去替我加班吧。”
“骆旭啊……”他拖长了语调,视线飘向客厅通往二楼的楼梯方向,又慢悠悠地收回来,落在盛鸿紧绷的脸上,挤了个鬼脸:“他暂时很安全。我只是让他……安静地睡一会儿。”
这个不太顺畅回答让盛鸿的心猛地一沉。
“至于其他人……”常坤做出一个斟酌作品的表情:“她们是我送给你的‘礼物’的一部分,盛鸿。是我为了引起你注意而精心准备的‘作品’。现在你终于看到我了,她们……也就完成了使命。”
他朝着盛鸿又走近一步,无视对方周身散发的抗拒气息,仰起头,用炽热的目光描绘着他的轮廓,甚至想要抬起手指描绘盛鸿在灯光下的影子。
他退后一步,为盛鸿搬开椅子:“现在,我们先共进晚餐,好吗?就像我一直梦想的那样,只有我们两个人。”
像是怕对方不答应,他的眼神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期待,“吃完这顿饭,我就带你去见骆旭。我保证。”
盛鸿站在原地,拳头在身侧紧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知道这是一个陷阱,一个用他人生命编织的、逼他就范的囚笼。每一步妥协,都可能万劫不复。
但他没有选择。
“你最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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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厅里只剩下火锅咕嘟的翻滚声,和筷子偶尔碰到碗碟的轻响。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盛鸿坐在常坤对面,机械性地举起筷子夹起肥牛卷放入翻滚的红汤中,然后大口吃掉。
他吃得很快,几乎不咀嚼,任由滚烫的肉片沿着食道坠入胃里,整个过程疼痛难忍,就当是对自己的惩罚。
“别着急,晾凉一会儿再吃。”常坤用自己的筷子夹起一片毛肚,小心翼翼放进他碗里时,盛鸿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直接夹起,蘸了蘸油碟,送入口中。
常坤看着他顺从的样子,眼底的满足和愉悦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单手支着下巴,趴在桌面上,像一个得到心爱糖果的孩子,目光痴迷地流连在盛鸿的眉眼、鼻梁和因为辣意而微微泛红的嘴唇上。
沉默持续着,只有吃东西的声音和汤汁沸腾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常坤似乎觉得这安静有些美中不足,他微微直起身,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放软的、近乎讨好的语调,问道:“还想吃什么嘛?我去给你下。”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两人都微妙地顿了一下。
太日常了。
太像无数个寻常日子里,好友之间最普通的关怀。可放在此刻,放在这布满无形血腥和疯狂的别墅里,显得无比诡异和讽刺。
常坤自己也意识到了这点,他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不自然,但那情绪很快被更深的偏执覆盖过去。
这个时刻太美好了,美好到他并不在意这点失言,无论盛鸿怎么接这句失言,后果他都愿意接受。
盛鸿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刹那的异常。他抬起眼,目光沉静地看向常坤,没有立刻回答。
他放下筷子,忽然拳头挡在唇边,在热气升腾之中,蹙眉咳嗽:“有点辣,有喝的没,我想喝饮料。”
“怨我!”常坤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一个近乎灿烂的笑容,带着点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亲昵地抱怨着自己:“冰箱里就有,你最爱喝的那个牌子。”
他说着,很自然地撑着桌子站起来——
就在他起身背对盛鸿这一个瞬间!
盛鸿的眼神骤然锐利,他的目光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扫过客厅的每一个角落,楼梯的方向,任何可能隐藏着骆旭或者通往囚禁之地入口的线索!
这一个看似平常的弯腰动作,对盛鸿而言,是常坤心理防线下意识松懈的瞬间,是他寻找破绽和证据的黄金机会!
然而常坤已经回来了。
常坤拿着冰镇的饮料重新坐回座位,细心地将瓶盖拧开,推到盛鸿面前。
忽然想起什么,示意盛鸿等一等,再次回来时,已经拿上了两支高脚杯:“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太有仪式感。”
外面的特警支援人员已经早早架起狙击,望着被薄雾蒙上的窗户。
常坤似乎完全沉浸在了这二人晚餐氛围里,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以前聚餐的趣事。
“你记不记得之前我们吃火锅的时候,”常坤朝盛鸿的方向躬着身子,眼睛弯起来,笑得像个大男孩:“就城西那家,生意特好。好不容易排队进去,我们刚吃完一盘肉,服务员手快得跟什么似的,唰一下就收走了空盘子。结果我们越吃,他们收得越快,我们怕没得吃,也越吃越快......”
他忍不住笑出声,“哈哈哈,搞得好像在参加什么吃饭比赛,抢着吃一样!”
盛鸿配合地牵了牵嘴角,点头发出很轻的应和声:“嗯,吃饭……还是要慢慢吃呢。”
他拿起那瓶饮料,喝了一小口,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却丝毫无法缓解他内心的焦灼和身体因为极度紧绷而产生的不适。
然而,就在常坤笑声刚落,盛鸿准备放下饮料瓶的瞬间,他的动作猛地僵住!
他脸色一下变得惨白,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呼吸开始困难。
他猛地站起身,手肘重重撑在桌边,木质餐桌都被带得晃了一下。
“怎么了?”常坤被盛鸿的反应吓了一跳,猛地站起身,绕过餐桌想靠近他。
“你——!”他抬眼看向常坤,眼神里充满了震惊、痛苦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愤怒,只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后续的话语仿佛被疼痛扼杀在喉咙里。
说完,他抬手,指尖颤抖地指向那依旧翻滚的红油火锅,随即像是连指认的力气都没有了,痛苦地摆摆手,整个人几乎要蜷缩起来,捂着嘴巴,发出压抑的干呕声,一副肠胃遭受了猛烈冲击、即将呕吐的模样。
常坤看着他瞬间惨白的脸和额头的冷汗,眼神里飞快地闪过一丝疑虑,但更多的是一种计划被打扰的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不可能啊,我选的都是最贵的套餐啊?
“是不是吃得太急,辣到了?还是……”他盯着那锅红油,又看向盛鸿痛苦的神情,语气带着探究,“我扶你去洗手间?”
盛鸿几乎说不出话,只是艰难地点点头,依旧捂着肚子和嘴巴,身体的重心都倚在桌子上,仿佛下一秒就会瘫软下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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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营救(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