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跪臣

额下金砖的寒气,如同活物,丝丝缕缕,顺着眉心蜿蜒钻入,冻结了奔流的血,也冻僵了那点残存的、属于洼子口野狗的惊悸。

排山倒海的“万岁”声浪并未停歇,它们在大殿雕梁画栋的穹顶之下冲撞、回旋、叠加,越来越响,越来越空洞,最终汇聚成一种令人耳膜欲裂、心神俱碎的庞大噪音。

这声音不是拥戴,是裹尸布,是冰封的洪流,兜头盖脸地砸下来,将他死死按在这片冰冷光滑的“净土”上,动弹不得。

他伏着,像一条被钉在砧板上的鱼。湿透的龙袍沉重地压着背脊,吸饱了碱水与冷汗的丝缎紧贴着皮肤,寒意透骨。

鼻腔里充斥的,是死亡**的甜腻、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檀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从自己身上散发出的、被强行洗刷却依旧顽固残留的、属于洼子口的、劣质皂角与陈年污垢混合的余味。

这味道在森严、洁净、死寂的宫殿里,突兀得像一道丑陋的裂痕。

一只脚,无声无息地踩住了他散落在冰冷金砖上的、湿漉漉的袍角。

不是王德全那种阴柔的官靴。这只脚上的靴子,是上好的玄色云锦,鞋尖微翘,绣着低调而繁复的云水暗纹,靴底干净得纤尘不染,带着一种内敛的贵气与沉重的威压。

它就那么轻描淡写地踏在象征至高皇权的明黄衣料上,动作随意得如同踩住一片碍事的落叶。

喧嚣的“万岁”声在这一刻,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了喉咙,瞬间停滞。

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

狗剩的呼吸猛地一窒。他能感觉到那只靴底的冰冷坚硬透过湿透的衣料,清晰地烙印在腿侧的皮肉上。

这不是无意的触碰,这是一种宣告,一种无声的、居高临下的践踏。

他身体里某种蛰伏的东西被这冰冷的触感骤然刺痛,脊背的肌肉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弦,几乎要爆发出本能的挣扎。

然而,肩胛骨上那两处被侍卫铁钳般大手死死扣住的地方,传来更深的、几乎要捏碎骨头的剧痛,将这股反弹的野性蛮横地镇压下去。

他只能更深地低下头,额头死死抵着金砖,牙齿深深陷进下唇,尝到浓重的铁锈腥味。

“国不可一日无君。”

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不高,甚至算得上温和醇厚,像陈年的酒,带着恰到好处的低沉与圆润,在空旷的大殿里悠悠回荡,轻易地抚平了所有因皇帝驾崩而起的恐慌涟漪。

然而,这温和之下,却沉淀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千钧之重的力量。

狗剩眼角的余光,艰难地向上移动。

映入眼帘的,是那片玄色云锦的袍角,针脚细密,用料考究,沉稳如山岳。

再往上,是腰间悬着的一方温润无瑕的白玉环佩,流苏纹丝不动。

最后,他看到了说话之人的下半张脸。下颌线条方正,皮肤保养得极好,唇色是健康的淡红,唇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悲悯而沉痛的弧度。

说话的人微微侧身,面向跪伏一地的朝臣和内侍。他的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韵律感。

“陛下龙驭宾天,举国同悲。然社稷为重,新帝已承天命。” 他顿了顿,声音里恰到好处地注入一丝更深的沉痛,“新帝出自……民间,纯孝至朴,然初承大位,于朝政机要、祖宗法度尚需时日体悟。”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每一个被他目光触及的人,头颅都垂得更低。

“值此国丧、新君践祚之际,诸事繁杂,千头万绪。老夫忝居首辅,受先帝托孤之重,自当殚精竭虑,暂代新帝总理朝政,厘清庶务,待新帝熟稔圣心,再行归政。”

字字句句,冠冕堂皇,滴水不漏。

悲戚是给先帝的,责任是替新君扛的,权力,则顺理成章地落入了“总理朝政”的掌心。

狗剩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一下,又一下。

他听懂了。那温和醇厚的声音里,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冷的金砖,砸在他身上,将他更深地砌进这华丽囚笼的地基里。

他成了那个“纯孝至朴”、需要被“代为总理”的摆设。

磨破的膝盖贴着金砖,被践踏的龙袍衣角压在冰冷的靴底。

这“天命”,这“大位”,不过是一块被强行塞进他怀里的、沉重而冰冷的石头,而真正握紧这石头的人,正用那双干净昂贵的靴子,踏在他身上。

“魏相忠贞体国,实乃社稷柱石!” 一个尖锐的声音立刻附和,带着谄媚的颤抖。

“国赖长君,魏相暂理朝政,上合天心,下顺民意!”

“吾等谨遵相爷钧旨!”

短暂的沉寂后,更响亮的附和声浪再次涌起。

这一次,不再是空洞的“万岁”,而是充满了明确指向的阿谀与服从。跪伏在地的群臣,如同找到了新的主心骨,声音里甚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魏嵩——权相魏嵩。狗剩在心里咀嚼着这个名字,像在垃圾堆里辨认一块带着毒性的碎骨。那只踏在他袍角上的靴子,纹丝不动,沉稳如山。

王德全尖细的声音再次适时响起,盖过了朝臣的附和,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宣告仪式终结的腔调:“请新帝移驾——含章殿——!”

肩胛骨上的铁钳骤然发力,狗剩被粗暴地从地上拽了起来。

膝盖骨磕碰的剧痛尚未消散,又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量拉扯,他踉跄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

湿透的龙袍沉重地向下坠着,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他洗刷得发红、瘦骨嶙峋的手腕。那身刺目的明黄,此刻只像一件滑稽而沉重的戏服,挂在他这具刚从泥泞里捞起的躯体上。

他被两个侍卫半架半拖,踉跄着走出这座弥漫着死亡与权力交接气息的巨大宫殿。

身后,是王德全指挥若定地安排着先帝的丧仪,是魏嵩低沉温和地安抚着惊魂未定的朝臣。

没有人再看他一眼,仿佛他只是仪式中一个必要的、用完即弃的道具。

穿过重重宫门,脚下的金砖路仿佛没有尽头。每一次迈步,膝盖都传来钻心的刺痛。

空气里的檀香味越来越浓烈,试图掩盖一切,却只让他胃里翻涌得更加厉害。

那些垂手侍立的宫人,依旧像没有生命的纸人,低垂着眼帘,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

他们的沉默,比洼子口野狗的吠叫更让人窒息。这是一种精心打造的、不露声色的蔑视,像一层看不见的油,涂抹在光滑冰冷的宫墙上,隔绝了所有温度与声响。

含章殿。名字雅致,却同样空旷冰冷。

殿内陈设简单得近乎简陋,与方才那座巨大阴森的寝宫截然不同,却透着一股更深的、被刻意营造的疏离感。没有熏香,只有一股淡淡的、仿佛久未住人的灰尘气息。

“伺候陛下更衣。” 一个上了年纪、面无表情的老太监尖着嗓子吩咐道,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两个年轻些的小太监立刻上前,动作机械地开始剥狗剩身上那件湿冷的、沉重的龙袍。他们的手指触碰到他裸露的皮肤,冰冷,僵硬,带着一种处理秽物的疏离感。

狗剩身体猛地一僵,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躲闪——在洼子口,任何不经意的触碰都意味着危险。

这本能的后缩,却换来其中一个太监毫不掩饰的、从鼻腔里哼出的轻嗤。

动作更加粗鲁,拉扯着湿透黏腻的里衣。

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他刚被碱水灼伤过的皮肤,激起一片细密的寒栗。

他赤着脚,站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瘦骨伶仃,皮肤上还残留着被硬毛刷子刮擦出的道道红痕和冻疮的紫斑。像个被剥光了羽毛、扔在冰面上的雏鸟,瑟瑟发抖,茫然无措。

一件干燥的、同样宽大的明黄常服被扔了过来,套在他身上。

依旧是刺目的黄,依旧是繁复的龙纹,依旧是空荡荡的不合体。

“请陛下用膳。” 老太监的声音平板无波。

没有想象中的珍馐百味。一张不大的黑漆食案被抬到他面前,上面只孤零零地摆着三样东西:一碗清澈见底、只飘着几片碧绿菜叶的素汤;一小碟白得刺眼、堆叠得整整齐齐的米饭;还有一块蒸得晶莹剔透、形状规整得如同玉雕的……点心?狗剩不认识。

食物的香气极其清淡,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寡淡。

他饿。极度的、从骨髓深处透出来的饥饿感,在闻到食物那一点微弱气息时,如同被点燃的野火,轰然烧遍全身。胃袋猛烈地抽搐,发出清晰的、几乎带着痛楚的鸣叫。

他几乎是扑到食案前,手指因为饥饿和寒冷而剧烈颤抖,抓向那碗清汤。

“陛下!” 老太监尖利的声音带着严厉的制止,“用膳当有仪态!”

狗剩的手僵在半空。他茫然地抬起头,看向老太监那张刻板如石雕的脸。

“右手执匙,左手虚扶碗沿。匙由外向内,取食不可过满,入口不可出声。咀嚼须闭唇,细咽无声。”

老太监语速极快,像在背诵冰冷的条例,每一个字都像小锤敲在狗剩混乱的神经上。

“此乃‘玉带羹’,取其清雅;此乃‘珍珠饭’,取其圆润;此乃‘雪莲酥’,取其纯净。用膳,亦是修行。”

修行?狗剩看着那碗清澈见底、连油星都看不见的“玉带羹”,又看看自己洗刷得发红、指甲缝里依旧残留着洗不尽污垢的手指。

洼子口的饥饿是火,烧得人发狂,只为了一口馊饭、半块腐肉,可以不顾一切地撕咬、吞咽。这里的饥饿,却被包裹在一套名为“仪态”的冰冷铁壳里。

他需要像摆弄一件精致易碎的瓷器一样,去对待这碗……清水?

腹中的轰鸣声更响,像沉闷的雷声在空旷的殿内回响。

他感到一阵眩晕。在老太监冰冷目光的逼视下,他笨拙地、颤抖着伸出右手,试图去拿起那只光滑的、小巧的白玉匙。

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玉匙在他指尖滑了一下,差点掉在食案上,发出清脆的磕碰声。他慌忙用左手去扶碗,动作粗笨,差点把碗碰翻。

老太监的眉头紧紧皱起,眼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鄙夷和厌烦。

狗剩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控制住颤抖的手,舀起半匙清澈寡淡的汤水。

汤水送入口中,没有想象中的温润,只有一种冰冷的、毫无滋味的液体滑过喉咙。

饥饿感非但没有缓解,反而因为这寡淡的刺激,变得更加尖锐、更加狂暴。他几乎要控制不住,想端起碗,像在臭水沟边喝水一样,仰头痛饮。

但他忍住了。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死死咬着牙,用尽拾荒十年磨砺出的、对抗痛苦的本能,去对抗这深入骨髓的饥饿和这套荒谬的“仪态”。

他像一个提线木偶,僵硬地、一匙一匙地,将那碗“玉带羹”喝得干干净净,又用同样笨拙而艰难的动作,将那碟“珍珠饭”一粒不剩地扒进嘴里。

至于那块“雪莲酥”,他看也没看。那过于精致的、冰冷的东西,只会提醒他此刻处境的荒谬。

食物下了肚,带来的不是满足,而是一种更加空茫的冰冷。像吞下了一块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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秽**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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