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是京城巷陌里淬了冰渣的刀,刮在人脸上,剐蹭着骨头。
这风卷过朱门高墙内熏暖的炭气,裹挟着更深处无法言说的污秽,最终沉甸甸地淤积在城南这片名为“洼子口”的角落。
垃圾堆积如山,经年累月,腐殖质在冻土下缓慢地发酵、溃烂,蒸腾出一种复杂到令人窒息的恶臭——
馊败食物的酸腐、粪便的腥臊、冻毙野狗尸身隐约的甜腻,还有冬日里一切生机被强行冻结后散发的、冰冷的绝望。
气味是凝滞的,粘稠得如同沥青,紧紧糊住每一个在此间挣扎求生的口鼻。
李狗剩就在这片凝滞的腐臭里,一寸寸地挪动。
他几乎蜷缩成一块被冻硬的破布,紧紧裹在身上的那件辨不出原色、千疮百孔的絮袄,早已失去了御寒的本意,只余下一点聊胜于无的遮蔽。
头发板结,沾满了不明的污垢和草屑,像一顶肮脏的毡帽扣在脑袋上。
一张脸被冻疮和污垢覆盖了大半,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那不是孩童的懵懂或少年的意气,而是一种被饥饿和生存磨砺出来的、近乎兽类的专注与锐利。
这双眼睛,此刻正死死钉在身前一小片被冻得梆硬的泥地里。
冻土裂开一道细小的缝隙,缝隙深处,隐隐透出一点暗淡的、几乎被污泥完全吞噬的黄褐色——是半块不知被谁丢弃、又被无数只脚踩踏进泥土深处的馊窝头。
那点微末的粮食,便是他今日活命的指望。
他瘦骨嶙峋的手指,指甲缝里嵌满黑泥,冻得通红发紫,却异常稳定。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精准,小心翼翼地抠挖着缝隙边缘的冻土。
碎冰和尖锐的石子划破指腹的冻疮,渗出暗红的血丝,混入污泥,他却浑然不觉。
全部的感官,所有的意志,都凝聚在那一点即将到手的食物残渣上。
风刀割过裸露的脖颈,他下意识地缩了缩,动作却丝毫未乱。
十年垃圾堆里翻刨的本能,早已将痛苦剥离,只剩下最纯粹的攫取。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一点救命的黄褐色时,一只同样脏污、却明显粗壮许多的脚,带着一股蛮横的力道,“啪”地一声,狠狠踩在了那块冻土上!
半块窝头瞬间被碾进更深的泥泞里,踪迹全无。
“滚开!狗东西!爷盯上的食儿,你也敢伸手?”
一个身材粗壮、同样褴褛的乞丐啐了一口浓痰,恶声恶气地骂道,脸上横肉抖动。
狗剩的动作僵在半空。他缓缓抬起头,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从窝头消失的泥地,一寸寸移向踩在上面的那只脏脚,再往上,对上那乞丐挑衅凶戾的脸。
没有愤怒的嘶吼,没有委屈的辩解。
极致的饥饿像冰冷的蛇,缠绕住他的脏腑,勒得他喘不过气,也烧掉了所有无用的情绪。
十年拾荒,他太清楚,在这片腐臭的泥潭里,眼泪和道理都是最无用的东西。
只有牙齿和骨头,能换一口吃食。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低沉的、不像人声的呜咽,身体却像一张骤然拉满的弓,猛地弹了起来!
不是扑向对方,而是整个人如同被激怒的瘦狼,合身撞入那乞丐怀中,将他撞得一个趔趄。同时,那颗布满污垢的头颅,带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劲,狠狠砸向对方的下巴!
在身体接触的瞬间,一股熟悉的、冰冷的晕眩感袭来。
——来了。
一股混乱的、带着杀意的暴怒情绪,如同无形的污流,顺着两人接触的地方,不受控制地涌入狗剩的身体。
他眼前微微发黑,胃里一阵翻搅。
“嗷!”
乞丐猝不及防,痛嚎出声,满口腥甜。
被这突然一撞,他的动作明显迟滞了一瞬,眼中凶光竟恍惚了一下,闪过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茫然。
趁对方吃痛分神的刹那,狗剩的手已经闪电般探向对方腰间那个鼓囊囊的破布袋——刚才的撞击中,他清晰地听到了里面干粮块碰撞的闷响。
动作精准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带着拾荒者从千万次翻找中淬炼出的、对“价值”的本能嗅觉。
“小杂种!找死!”
乞丐彻底暴怒,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声狠狠扇向狗剩的头颅。
狗剩不闪不避,只是猛地侧头,用肩膀硬生生扛下这一击。
骨头似乎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但他咬碎了舌尖,腥咸的血味刺激着神经。
他借着对方的力量旋身,另一只手如毒蛇出洞,五指成爪,带着积年的污垢和此刻迸发的狠厉,直抠向乞丐的眼珠!
在指尖几乎触碰到对方皮肤的刹那,更强烈的恶念——残忍、嗜血的**——汹涌扑来。
这是真正的亡命打法,只为那袋能活下去的干粮。
乞丐被这玉石俱焚的狠劲骇住,下意识地后仰躲避。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狗剩沾满污泥的手指已经勾住了破布袋的系绳,猛地一扯!
“刺啦——”
布袋撕裂。几块黑乎乎、硬邦邦的粗粮饼子滚落出来,沾满泥污。
狗剩眼中精光爆射,像饥饿的鹰隼锁定了猎物,完全不顾身后乞丐暴怒的拳头已再次砸来,整个人扑向地上滚落的饼块。
生存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痛楚和恐惧。
“够了!”
一声尖利、冰冷、带着久居人上的漠然与不容置疑的呵斥,如同淬毒的冰锥,骤然刺破了洼子口污浊的空气,也冻结了这场野蛮的争夺。
一只穿着厚底云纹官靴的脚,无声无息地踩在了滚落的最大的那块粗粮饼上。靴面干净得与这片垃圾场格格不入,金线绣的祥云纹路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冰冷的微光。
狗剩扑食的动作戛然而止,身体因巨大的惯性几乎趴伏在地。
他猛地抬头,那双在垃圾堆里淬炼得如鹰隼般的眼睛,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撞上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目光。
眼前,是几个衣着光鲜得晃眼的人。簇拥着中间一个面白无须、穿着深紫色团花锦袍的中年人。
那人微微弓着背,双手拢在袖中,保养得宜的脸上没有一丝皱纹,皮肤光滑得像剥了壳的熟鸡蛋,透着一股子不健康的苍白。
他的眼睛细长,眼睑半垂着,看人的时候,目光不是直接落下,而是像冰冷的蛇信子,从眼缝里缓缓舔舐过来,带着一种审视死物般的漠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高高在上的厌恶。
刚才那声“够了”,正是出自他之口。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独特的、仿佛掐着嗓子的阴柔锐利,轻易地穿透了寒风和污浊。
紫袍人身后,立着两个身材魁梧、面无表情的带刀侍卫,手按在刀柄上,眼神锐利如鹰,警惕地扫视着周围。还有一个捧着暖炉、低眉顺眼的小太监。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垃圾堆特有的喧嚣——野狗的呜咽、寒风的呼啸、角落里老鼠啃噬骨头的悉索声——都在这一刻被强行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那踩在粗粮饼上的官靴,像一座冰冷的小山,压在所有污秽之上,也沉沉地压在狗剩的心头。
那粗壮的乞丐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污泥,浑身筛糠般抖着,连求饶的话都噎在喉咙里,只剩下牙齿咯咯打颤的声音。
狗剩没有跪。他还维持着半扑在地的姿势,仰着头,凝神屏气地盯着那紫袍人。
肩胛骨被乞丐重击的地方传来钻心的痛,混杂着腹中的饥,还有刚刚强行“吞下”的、属于他人的暴虐情绪,在他体内混乱地冲撞。
但更让他浑身绷紧、血液几乎逆流的是对方那双眼睛。
那不是看人的眼神。像是在估量一件器物的成色,又像是在垃圾堆里寻找一件勉强能用的破烂。冰冷,挑剔,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漠然。这种目光,比乞丐的拳头更让他感到一种原始的、被彻底否定的恐惧。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嘴里还残留着刚才咬破舌尖的腥甜,以及一种近乎窒息的土腥气。
十年拾荒,他习惯了鄙夷、驱赶、甚至殴打,但从未被如此彻底地、像看待尘埃里的虫子一样审视过。
紫袍人——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全,细长的眼睛在狗剩那张布满冻疮污泥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少年的眼神很亮,带着野性的凶悍和一种近乎空洞的茫然,像一头落入陷阱、尚未被完全驯服的幼兽。
王德全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撇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拢在袖中的手动了动,似乎微微点了点头。目光随即扫过狗剩那件破絮袄下瘦削得几乎只剩骨架的身躯,最后落在他沾满污泥、因寒冷和紧张而微微蜷曲的手指上。
“脏是脏了些,”王德全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种掐着嗓子似的阴柔腔调,不高,却字字清晰,仿佛冰珠子砸在冻土上,“倒是……筋骨还没烂透。” 他的视线掠过狗剩,仿佛在评价一头牲口。“眼神也够野,像没熬熟的鹰崽子。”
他微微侧头,对着身后那个捧暖炉的小太监,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就他吧。带走,洗刷干净。用最烈的碱水。” 最后几个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
两个侍卫立刻上前,动作迅捷如电,一左一右架住了狗剩的胳膊。
他们的手像铁钳,冰冷坚硬,蕴含着狗剩无法抗拒的力量。没有解释,没有询问,仿佛他只是被风吹起的一片落叶,随手便可掸去尘埃,捏在掌心。
狗剩身体一僵,本能地挣扎。像被拖离水面的鱼,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尽情扭动。
沾满污泥的手指徒劳地在侍卫冰冷的甲胄上抓挠,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却连一道白痕都留不下。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嘶吼,那是源于最深处的、对未知的恐惧。
这不是一顿打骂,不是抢走一块馊窝头那么简单。
他被拖离的,是他熟悉的所有腐烂与挣扎的边界,拖向一个完全未知、冰冷而充满恶意的深渊。
“放开……我!”
他终于从齿缝里挤出嘶哑破碎的声音,身体被拖离地面,双脚徒劳地在冻土上蹬踹,扬起一小片污浊的雪沫。
王德全对身后的挣扎置若罔闻,仿佛那只是微不足道的尘埃扰动。
他甚至没有再看狗剩一眼,拢着袖子,转身,踩着那方被碾碎的粗粮饼,深紫色的锦袍下摆在污浊的地面上拖曳而过,留下一条短暂而刺目的痕迹。
他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望向皇宫的方向,那重重叠叠的、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金色琉璃瓦在冬日灰霾的天空下也只透出一点模糊沉重的轮廓。
“回宫。”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