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里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打破了房间内死寂般的沉默。温景珩的卧室附带了一个相当宽敞的浴室,此刻,舒忆瑾正站在盥洗台前,慢条斯理地清洗着指尖那抹刺眼的玫红。
冰凉的水流冲刷过皮肤,带走花汁,也带走了那一瞬间外泄的、近乎本能的破坏欲。他抬眸,看向镜中的自己。水汽氤氲中,那张属于“舒忆瑾”的脸庞显得愈发柔和脆弱,湿漉漉的黑色长发贴在颊边,更添几分易碎感。唯有那双赤红的眼眸,如同浸在冰水里的宝石,冷静地映照出灵魂深处的非人本质。
“情绪……还是有些波动了。”他对着镜子,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语。是因为终于见到了宿敌,还是因为这具人类身体本身残留的某些本能反应?他不太确定,但不喜欢这种脱离绝对掌控的感觉。
不过,刚才指尖触碰时,封印的微弱松动,却是实实在在的惊喜。这比他预想中任何脱离封印的方法都要直接、有效。温景珩,这个曾经的封印者,其本身的存在,竟然就是钥匙的一部分。
水声停止。舒忆瑾用柔软的毛巾细致地擦干双手,每一个指缝都不放过。他回到卧室,没有立刻靠近那张大床,而是像一位初来乍到的客人,开始仔细地“参观”这个即将成为他主要活动场所的空间。
房间很大,陈设却极简,甚至可以说是冷清。除了必要的医疗设备和家具,几乎看不到任何个人物品。墙壁是冷淡的灰色调,地板光洁冰冷,巨大的落地窗被厚重的深色窗帘严实实地遮挡着,将外界的光线与窥探一并隔绝。只有床头那盏暖黄色的灯,勉强驱散一小片区域的昏暗,却也投下了更多浓重的、扭曲的阴影。
这里不像一个家,更像一个设施齐全的……监护室。或者说,一座精心打造的、囚禁着沉睡王子的高塔。
舒忆瑾的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高塔?囚禁?很有趣的比喻。只不过,现在闯入塔内的,可不是什么纯洁的拯救者,而是觊觎着王子性命……或者说,比他性命更重要的东西的……恶龙。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温景珩身上。这一次,他看得更加仔细,带着一种解剖标本般的冷静审视。
温景珩平静地躺着,呼吸平稳而微弱,由旁边的仪器监控着。他的面容因为长期昏迷缺乏血色,显得有些苍白,但五官的轮廓依旧深邃英挺,眉骨很高,鼻梁挺直,下颌线清晰利落。即使是在沉睡中,眉宇间也似乎凝着一股化不开的冷峻和疏离感。这是一种久居上位、习惯掌控一切的男人,即使失去意识,身体依旧保留着的姿态记忆。
舒忆瑾缓步走近,在床边的扶手椅上坐了下来。这张椅子显然是给长时间陪护的人准备的,柔软舒适,位置恰到好处,可以清晰地看到床上人的每一个细节。
他没有再贸然触碰,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这个曾以凡人之躯,集结力量,最终将他这古老存在封印的人类。那时的温景珩,应该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光芒万丈?浑身燃烧着圣洁的、令人厌恶的能量,眼神坚定如磐石,仿佛世间没有任何事物能动摇他的意志。
而如今,他却像一尊失去灵魂的完美雕塑,脆弱地躺在这里,生死皆操于他人之手。命运,真是讽刺又奇妙。
“温景珩,”舒忆瑾轻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他刻意伪装的柔软语调,“他们告诉我,以后这里就是我的‘家’了。而你,是我名义上的‘丈夫’。”
他微微倾身,手肘撑在膝盖上,掌心托着下巴,做出一个倾听的姿态,眼神里流露出恰到好处的迷茫与哀伤,仿佛一个对未来充满不安的新嫁娘。
“你说,这算不算一种奇特的缘分?我们原本……应该是两个世界的人才对。”他低笑一声,那笑声轻飘飘的,带着点自嘲的意味,“不过,对我来说,或许这里比那个所谓的‘家’要好得多。至少,你不会像他们一样,用看怪物的眼神看我,也不会想着如何把我最后一点价值榨干然后丢弃,对吧?”
他的话语半真半假。舒家对他的态度是真实的厌恶与利用,但这并不会让他感到丝毫受伤,只会让他觉得有趣和……值得记录。这些人类的负面情绪,在他漫长的生命里,不过是微不足道的点缀。但此刻,用这种脆弱的口吻说出来,却是最好的伪装。
“他们都说你醒不过来了,”舒忆瑾的目光落在温景珩紧闭的双眼上,那双眼睛一旦睁开,会是怎样的锐利逼人?他竟有了一丝好奇,“但我不信。温家大少爷,曾经的……风云人物,怎么会甘心一直睡下去呢?”
他伸出手,这一次,目标不是温景珩的身体,而是轻轻搭在了覆盖在他胸口的薄被上。隔着柔软的布料,能感受到其下胸膛平稳的起伏和温热的体温。属于生命的温度。
舒忆瑾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被面。他在感知,感知那层笼罩在温景珩体内深处的、与他自己本源封印相连的能量壁垒。刚才短暂的接触如同投石问路,现在,他需要更耐心、更细致地探查。
然而,就在他全神贯注于能量感知的瞬间,一种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波动,如同投入古井的微尘,轻轻触碰了一下他的意识边缘。
不是能量波动,更像是……一种情绪?一种深埋在沉寂意识海深处的、极其模糊的……焦躁?
舒忆瑾敲击被面的手指倏然停住。赤红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真正的错愕。
温景珩的意识……并非完全沉寂?
这不可能。根据他得到的信息和自身的感知,温景珩的灵魂应该被强大的诅咒和封印之力双重禁锢,沉沦在最深层的黑暗里,不可能对外界有任何反应。那刚才的感觉是什么?错觉?还是这具人类身体带来的感知干扰?
他微微蹙眉,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再次将感知聚焦,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扫描着温景珩的每一寸身体,每一丝能量痕迹。
诅咒的锁链依旧牢固,圣洁的能量如同被封冻的火山,沉寂无声。之前那细微的波动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是错觉吗?
舒忆瑾凝视着温景珩安详的睡颜,许久,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有趣。
如果温景珩的意识并非完全死亡,只是被困在无边的黑暗里,那么……事情就变得更有趣了。
这意味着,他的“照料”,他那些看似自言自语的低语,或许并非唱给聋子听的戏。黑暗中,可能一直有一个沉默的听众。
一个孤独的、渴望光亮的囚徒。
而有什么,比给予绝望者一丝虚假的希望,再亲手将其掐灭,更能令人感到愉悦呢?尤其是,当这个绝望者,是他亲爱的死敌的时候。
“看来,我们的‘相处’方式,需要调整一下了,温景珩。”舒忆瑾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轻柔,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温柔的意味,但那双红眸深处,却闪烁着冰冷而狡黠的光。
他不再急于试探封印,反而像是找到了新的玩具。他开始用更温和的语气,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抱怨一下温家仆役看似恭敬实则疏离的态度,感慨一下窗外看不到的风景,甚至……带着几分天真懵懂的语气,询问温景珩喜欢吃什么,喜欢看什么书,仿佛真的期待着一个沉睡之人能给他回应。
他的表演天衣无缝,将一个试图与“丈夫”沟通、却又不得不面对现实的、带着点可怜又可爱的年轻妻子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
时间在这样单方面的“交流”中缓缓流逝。窗外的天色似乎亮了一些,但厚重的窗帘依旧阻挡了大部分光线,房间内依旧维持着那种昏沉暧昧的氛围。
舒忆瑾觉得差不多了。他站起身,假装整理了一下并不凌乱的衣角,柔声道:“你该休息了,我也有些累了。明天……我再来看你。”
他走到门口,手握住门把手,却又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床上依旧毫无动静的温景珩。昏黄的灯光在他精致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关切,有好奇,还有一丝……隐藏在最深处的、猎人布下陷阱后的耐心等待。
“晚安,景珩。”他轻轻吐出这个名字,语气亲昵自然,仿佛已呼唤过千百遍。
然后,他轻轻带上了房门。
卧室里重新恢复了绝对的寂静,只有医疗仪器发出规律的、微弱的滴答声。
黑暗中,温景珩的手指,几不可查地、痉挛般地抽动了一下。幅度小到连最精密的仪器都未必能捕捉到。
而那盏唯一的床头灯,灯罩下的阴影似乎比刚才……更浓重了一些。如同一只悄然睁开的、窥探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