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象征着“课间休息”的、短促而尖锐的铃声撕裂教室的死寂时,某种无形的禁锢似乎短暂地松动了一线。
李老师如同一个耗尽了电量的机器人,迈着精准却僵硬的步伐离开了教室。那三十多名学生,则如同接收到无声的指令,齐刷刷地起身,以完全一致的步频和步幅,沉默地流向教室外的走廊。
林墨几人互相对视一眼,也随着人流走了出去。
然后,他们被眼前的景象攫住了呼吸。
如果说教室是规则的囚笼,那么这走廊之外,便是囚笼外精心布置的、美到令人心碎的幻境。
天空是一种被精心调制过的、毫无杂质的琉璃蓝,澄澈得像一块巨大的、毫无瑕疵的宝石。阳光不再是教室里那吝啬的几缕,而是如同融化的金箔,慷慨地泼洒下来,将远处连绵的、线条柔和的山峦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教学楼下,是一片浩瀚的、燃烧着的枫树林。
时值深秋,枫叶红得惊心动魄,仿佛天地间所有生命的炽热与鲜血都汇聚于此,织成了一张无边无际的、华丽到极致的猩红地毯。微风拂过,枫叶簌簌作响,那声音轻柔如情人的呢喃,带着一种近乎圣洁的宁静。
更远处,一条如玉带般的溪流蜿蜒穿过枫林,溪水清澈见底,在阳光下跳跃着钻石般的光点。溪流上架着一座小巧精致的木桥,桥身爬满了常青藤,开着细碎的、不知名的白色小花,香气被风裹挟着,若有若无地飘来,清甜沁人。
几只羽毛绚烂的鸟儿在枝头跳跃,鸣叫声清脆婉转,编织成一首空灵的、不属于人间的乐章。
太美了。
美得不真实,美得毫无生气,美得像一个巨大而精致的标本盒。
所有的色彩、声音、气息,都完美得恰到好处,找不到一丝自然的凌乱与随性。枫叶飘落的轨迹仿佛经过计算,溪水流淌的节奏恒定不变,甚至连鸟儿的鸣叫,都遵循着某种固定的旋律,一遍遍重复。
这极致的、程序化的美,构成了一种比丑陋更令人窒息的恐怖。
那些如同提线木偶般的学生们,就散布在这片绝美的风景中。他们三三两两地站在枫树下,或是倚在走廊的栏杆旁,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他们不交谈,不嬉戏,甚至不呼吸这甜美的空气,只是静静地站着,如同摆放在这巨大盆景中的、毫无灵魂的装饰品。
一个女生站在一株最红的枫树下,枫叶如血般映在她苍白的面颊上,她却只是低头看着自己手中一本《高效记忆法》的袖珍手册,嘴唇无声地翕动。
两个男生靠在溪边的栏杆上,目光放空地看着流淌的溪水,手里却无意识地、同步地转着笔,转速都一模一样。
韩梅梅深深吸了一口那清甜的空气,却感到一阵反胃。她听不到风真正的自由,只听到被设定好的“自然之声”;她闻不到生命蓬勃的气息,只闻到被调试出的“花香”。这里是自然的赝品,是规则为囚徒们精心打造的、看不见栅栏的放风地。
陈锋看着那片燃烧的枫林,低声道:“像血……祠堂里那些骸骨堆,要是铺开来,大概也是这颜色。”
赵明宇则眯着眼,评估着这片“景观”的维护成本:“完美的秩序,连落叶都是一种装饰。这里没有真正的‘变量’,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苏小雨伸出手,一片枫叶恰好旋转着落在她掌心,叶脉清晰如画,颜色均匀得像印刷品。“没有虫蛀,没有破损,”她平静地陈述,“不符合自然选择规律。是克隆产物。”
林墨感到一种深沉的悲哀。这极致的美,是为了掩盖内核极致的空洞。它用视觉的盛宴,麻痹你对自由的渴望,让你在温顺中,慢慢接受这被规划好的一生。
就在这时,那个之前在课堂上被陈锋问话无果的男生,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走到林墨身边,依旧目视前方,嘴唇却几不可查地动了动,吐出几个气音:
“美吗?”
“假的。”
“分数……才是真的颜色。”
说完,他如同完成了某个打卡任务,面无表情地转身,迈着标准的步伐融入了另一群“装饰品”中。
林墨心中一凛。
他抬头,望向那片琉璃蓝的天空,那里没有飞鸟划过意外的痕迹,只有永恒不变的、完美的蓝。
在这极致的美之下,规则,依旧如冰冷的蛛网,缠绕着每一个试图呼吸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