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血脉成劫

日军占领全城后,于国际租界斡旋下建立起的安全区也随之解散。

他们答应会协助难民的疏散与返乡工作,实则就是强行切断供给,任凭流离失所的人群横死街头。

红十字会的旗帜被脏污浸成土色,半截撕碎成丝,破抹布般缠在“上海国际安全区”的木牌匾上。

车辆从下方驶出,牌子上挂着一块被风雨击至褪色的十字徽章。挡风玻璃的边角,那张早已失效的外交通行证墨色渗开,“中华民国”四字却仍依稀可辨。

“沈先生,截至今晨,需安排返乡与安置工作的难民在册数量已达十万。卢神父被秘密抓进集中营,没有他的帮助,我们日后的工作会更加困难......”陶凝端着账册跟在沈承昱身后,一脚一脚踩在泥里。

沈承昱步伐稳健地向前走着。一袭铁青色灰蓝调的三件套,双排扣扣得一丝不苟。

他在离开体制前,给手下的每个人都写了推荐信安排去处。陈彬赴重庆继续做外交秘书,陶凝却执意辞去职位,以报恩为名协助沈承昱开展后续的救助工作。

如今的形势,外务的公文收拾不起局面。一个民族只有先靠自己站起来,才有力量抵御外敌,赢得尊重。

他想要找一点独属于自己的价值,甘愿隐姓埋名,为遇难同胞处理些琐事。

“你下午领人,将筹集到的衣物与药品分发下去。”沈承昱说着,脚步就停在了孤儿院的门前。

他同修女约好,今日来拿新登记的难童名册。

看见有车过来,几位穿着长袍的妇人与姑娘便从孩子堆里挤了出来,迎面碎步走到沈承昱身前。

为首的院长满面愁色,合十双手致意:“沈先生,昨夜圣约翰医院又送来一批孤儿,还没登记完毕,请您稍等。”

“不急。”沈承昱抬手,“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修女摇头:“很快就好。”

沈承昱颔首,理过深棕领带上的那枚细金夹子,随修女的步伐向院内走去。

这里还是老样子。一进门,就能撞见群灰扑扑的低矮身体。

小孩子的调门细,哭起来,总是让人心有戚戚。

沈承昱四下走动,观察间吩咐陶凝,记录下院内的短缺。

院长停在一群孩子面前,本想同这边的修女说话,可她端着汤匙在哄一个哭闹不止的幼儿,根本没空理会旁人。

沈承昱看修女面前的孩子哭得满脸通红,嘴里不停地喊着“妈妈”,嗓子哑了也不肯喝口汤水,实在可怜。

“我来吧。”他俯身接过修女手中的碗,示意她去配合名册登记。

修女担忧地看了那孩一眼,低声嘱咐道:“沈先生,他从昨夜被我们从门口捡来后,就一直不吃不喝。”

“我知道了。”沈承昱点头,抽出深棕色的口袋巾蹲下身去。刚想替那孩子擦泪,却闻见一股冷玫瑰夹杂着苦橙叶的香气。

气息极淡,似从陈年旧梦中飘出来的一般。

泪液腻在眼皮之间,他拿小手拼命去揉,竟硬生生带下两根睫毛。

沈承昱连忙护住孩子的手,用丝巾轻轻擦拭。

彼时,他才看清楚这孩子的模样。

小脸白嫩,发丝干净,贴身的白色绒衣虽然擦上了灰,可面料光洁,触手生热。小皮鞋磕出几道痕迹,却仍泛着淡淡油光。

他不是普通人的孩子。估计是哪个政商大族落难,留下的幼子遗孤。

最近半年,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沈承昱见怪不怪,只轻轻拍着孩子的背,试图帮他止住哭声:“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叔叔给你登记。”

可柔声细语似乎对他不起作用。小孩子依旧不肯把嘴凑到汤勺前,只一个劲儿地喊“妈妈”。

“那你妈妈叫什么名字?”沈承昱顺着他哄。

“我妈妈......”提到母亲,他才有些回过神来,“我妈妈叫褚......”

“叫什么?”沈承昱虽没听清,但见这孩子终于有了反应,忙将耳朵伏到他的嘴边。

“南殊......”声音断在半空,昭熠抽泣两下,才勉强补道,“妈妈叫褚南殊。”

他本是不相信的,奈何孩子说了两遍。

“你是?”沈承昱抓紧孩子的衣袖,生怕他跑开一般。

昭熠被他眼神中的迫切吃住,怕得又哭起来。

沈承昱慌乱得,不知该将手放在何处。孩子上气不接下气,他不敢轻易抱他,只能试探着伸手:“妈妈叫......”

血气倒灌间他狠狠闭了下眼,才从牙缝中挤出那个名字:“叫褚南殊对吗?”

“嗯。”他点头,身子却仍向后缩去。

“叔叔和你妈妈......是老朋友了。”沈承昱强忍声音中的颤抖,试图确认那最后一点可能,“告诉叔叔你叫什么名字?叔叔带你去找妈妈。”

他没有恶意,孩子有灵气,感受得到。

眼前的人好像在哪里见过。昭熠怯生生抬头,两边的嘴角向下弯着,好似一开口就要哭出声来。

“我叫褚昭熠。”他还是朝沈承昱的方向挪了半步。

那眉目间的机敏与警觉,向前试探又缩回手的动作,无一不像那位失散已久的故人。

这是她的血脉,身上有她的影子。

余光扫见一旁,满身补丁,依偎在一起取暖的难童,沈承昱脑中顿时空白一片。

她不在了,她的孩子才会出现在这儿。

那股子剧痛自胸口裂出,沈承昱单膝跪地,手指抓得领带松散,仍久久无法喘息。

白意消散,视线聚焦在那双向后踉跄的小脚上。他轻咳一声,想要细想孩子的身世,奈何为时已晚,身体已经替他做出了决定。

他将昭熠揽入怀中,指节扣得红白分明,似欲将她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丝痕迹揉入骨血。

昭熠被吓得,呆愣在沈承昱的臂弯。可看见他脸上的泪,善良的本能还是促使他伸出小手,想要帮叔叔擦擦。

那股子自身尚在绝境,还见不得人间疾苦的至善至美,他随了十成十。

哪怕差一分,都不足以让沈承昱这样的人打消疑虑。可奈何他是她的孩子,他最像她。

而她,又是他刻骨铭心的爱人,沈承昱一眼就认得出血脉的底色。

“跟叔叔走吧,叔叔带你找妈妈。”他极尽温柔般牵起孩子的手,语气却不似问询。

他已经失去她了,命运承受不起第二次离别。

跟修女交涉,表明他与孩子的母亲是旧识后,沈承昱的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或许,她还活着呢?

或许这个孩子是被人拐卖,绑架,或是有意遗弃在此呢?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转身。

“院长。”他还是没能压下嗓音中的颤抖,“您可知道褚二小姐?”

“褚二小姐,她早年常来安全区做慈善,有幸见过几次。”院长回答。

她认识就好。沈承昱暗暗松了口气。

“这是她的孩子。”说着,便把昭熠推到身前,“只要不是她本人单独开口询问,谁在她身边替问,都不要说这个孩子的下落。”

院长惊诧地望向他,沈承昱眉眼间的那股子哀切太过沉重,叫人难以生疑。

便点了点头道:“明白了,沈先生。”

“多谢。”沈承昱深深鞠躬,忙被院长阻拦。

他又不放心,又叮嘱几句,才带着名单和昭熠返回住处。

他还住在旧年安全区的那间办公室内。

陶凝熟门熟路地整理好文件放在沈承昱的桌上,一回头,却发现人早就没了踪影。

隔断后是沈承昱的卧室,平日里拉着帘子,她不方便上前,只能遥遥唤道:“沈先生,今日事务的相关内容我已整理完毕,放在您的桌上了。”

他急促答了个“好”字,再没多余的话。

陶凝便知趣地退出门,那枚橘红色的榴石还闪在手上。

隔断内,小昭熠正坐在木板拼成的简易床上。沈承昱用温水沾湿帕子,轻轻拭着孩子脸上的脏污。

容貌每清晰半分,他理智的弦就断裂一线。最后干脆别过眼去,不再看孩子的脸。

“叔叔。”昭熠小心翼翼地呼唤,嗓子哑得只剩一道细音。

沈承昱被诱着回头,碰巧对上他那双圆圆的鹿眼,心尖似被人用指甲掐起一小块肉,疼得浑身酥麻。

“您什么时候带我去找妈妈?”昭熠竟还不忘礼貌。

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孩子开口,只能强忍泪意,帮他将绒衣的肩线拽正:“饿了吧?”

昭熠点了点头。

“那叔叔给你拿些吃的,吃完睡一觉,睡醒妈妈就来找你了,好不好?”沈承昱尽力哄着。

昭熠却不吃这套,立刻大哭起来:“不要!你骗人!”

沈承昱被昭熠猛推一下,踉跄半步,手忙脚乱地寻找能够安抚孩子的东西。

奈何这屋子的陈设实在太过简陋,连只小西洋钟,甚至一叶花草都没有。

只有那一件东西特别,是全屋上下最贵重的。

沈承昱想到,就急步走到办公桌前去拿。

铜相框落在昭熠手里时,他一下便止住了哭声。

“妈妈?”他指着照片上的人看向沈承昱。

“对,是妈妈。”沈承昱轻抚他毛茸茸的脑后,“叔叔没骗你,妈妈会回来的。”

“真的吗?”昭熠有些信了,沈承昱却骗不过自己。

他攥紧拳头“嗯”了一声,赶在失态前撩开帘子,奔出隔间。

尽量避免自己去想太多,沈承昱快速点燃炭炉烧水,泡了一碗奶粉端到昭熠身边。

闻到香甜的气味,昭熠咽了咽口水,眼睛亮亮地看向沈承昱。

“吃吧。”他轻拂孩子的头。

得到同意,小昭熠立刻双手捧碗喝了起来。

沈承昱看他吃得香,于是又拿来块白面包撕成小块蘸奶,一口一口喂给孩子。

很快一碗奶就见了底。昭熠把空碗高高捧到沈承昱面前,还不忘舔掉嘴边的面包渣,跟刚才在孤儿院不肯喝汤的模样大相径庭。

糙米菜叶子汤寡淡味儿苦,他这样精细养大的小孩,自然越喝越想哭。

三年前,她也是坐在这间办公室里,嫌弃那碗糖水粗陋,喝得眼泪汪汪。

沈承昱接过昭熠手中的碗,擦拭孩子唇上沾染的白色,几乎是脱口而出:“和你妈妈一样,也挑嘴呢。”

“叔叔和我妈妈,是很好的朋友吗?”昭熠已经放下全部戒心,乖乖地坐着问。

“我和你妈妈......”沈承昱眉头紧锁,唇间嗫嚅半晌却愣是斟酌不出一个词来。

他牵住昭熠的两只小手,单膝跪在孩子面前。只有这样,他才能看清楚那双属于她的眼睛。

漆黑的双瞳湿润而澄明,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他几乎要开口去唤她名字。

“你妈妈,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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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张安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