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资善堂

第三日,寅时刚过,东宫已亮起灯火。

赵昪几乎是睁着眼等到宫人前来唤起的时辰。昨夜他辗转反侧,脑中时而浮现海棠林下那双含泪倔强的眼,时而又是廊庑前那抹沉静敛衽的身影,袖中那方素帕更是隐隐发烫,扰得他心绪不宁。直至天色将明,才迷糊了片刻。

崔琰如常前来侍奉,见太子眼下淡淡的青影,心下明了,却只作不见,如常禀报着今日的课业安排,声音平稳如常。另两位伴读,一位是武将世家出身的石赟,性子粗豪些,见了赵昪便直言:“殿下昨夜没歇好?这眼圈黑的……”话未说完,便被崔琰一个眼神止住。另一位是书香门第的柳文轩,心思细腻,只默默看了一眼,便垂首不语。

赵昪有些窘迫,只含糊应了声“无碍”,匆匆用了早膳,便起身往资善堂去。步履间,竟比平日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急切。

资善堂内,窗明几净,墨香淡淡。

此地虽为皇子读书之所,陈设却并不奢华,反而透着一种庄严肃穆。因官家子嗣不繁,此刻堂内显得有几分空旷。赵昪居于正中主位,崔琰、石赟、柳文轩三人依次坐于其下首左侧。右侧则新设了一副较小的书案座椅,是为向从宜准备。

赵昪入座后,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副空着的书案上,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不多时,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与引路内侍低低的禀告声。珠帘轻响,向从宜依旧穿着那身浅青色学童服制,步履安稳地走了进来。她先向端坐上的太子行了礼,又向三位伴读微微颔首致意,这才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将随身带来的书囊笔墨一一安置妥当,动作从容不迫。

晨光透过雕花长窗,恰好落在她低垂的侧脸上,勾勒出纤柔的轮廓。赵昪看着她沉静的眉眼,昨夜那点烦躁竟奇异地平复下来。只是,当向从宜安置好物品,抬眸望向主位,准备聆听今日课业时,目光不经意间掠过赵昪的脸,在他眼下的淡青处微微停留了一瞬。

她并未说什么,只是那清澈的眸子里,极快地闪过一丝了然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关切,如同蜻蜓点水,旋即又恢复成一片恭谨的沉静。

然而这一眼,却让赵昪心头一跳,仿佛被看穿了心事,耳根隐隐发热,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掩饰性地轻咳了一声。

授课的翰林学士准时到来,今日讲授《尚书·尧典》。老先生声音洪亮,引经据典。赵昪收敛心神,专注听讲,偶尔提问,应对如流。向从宜则始终安静,时而提笔记录,姿态端正。

课间休息时,宫人奉上茶点。赵昪端起茶盏,借着氤氲的热气遮掩,眼风悄悄扫向右侧。只见向从宜并未多用茶点,只是小口饮了些温水,便又拿起书卷,默默温习起来,神情专注,仿佛周遭一切都与她无关。

石赟是个耐不住寂寞的,凑到柳文轩身边,压低声音道:“这位向小娘子,瞧着文文静静的,倒不像那些娇滴滴的贵女。”

柳文轩微微颔首,目光中也带上一丝欣赏:“举止有度,沉静好学,确非寻常。”

崔琰在一旁听着,并不插言,只默默为赵昪续了热茶,心中却如明镜一般。太子殿下今日这反常的倦色,与方才那瞬间的窘迫,只怕都与这位新来的伴读脱不了干系。

休息结束,继续讲学。待到课程终了,老先生布置了明日需背诵默写的篇目,便起身离去。

赵昪松了口气,正欲起身,却见向从宜已收拾好笔墨,走到他案前,依礼道:“殿下,今日课业已毕,臣女先行告退。”

“嗯。”赵昪应了一声,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脸,想起她方才那关切的一瞥,心中忽然生出些许不舍,鬼使神差地添了一句,“你……初来乍到,宫中路径可都熟悉了?若有不知之处,可问引路内侍,或……或可来问我。”

这话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突兀,耳根更热了。

向从宜闻言,抬眸看了他一眼,见他虽强自镇定,目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她唇边浮起一抹极淡的、宛若初荷微绽的笑意,轻轻应道:“谢殿下关怀,臣女记下了。”

说罢,她再次敛衽一礼,便转身随着候在一旁的宫人离去。那浅青色的身影消失在资善堂门外,带走了满室若有若无的兰草清气。

赵昪独自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门口,直到崔琰近前低声提醒,方才回过神来。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案头摊开的书卷,又想起向从宜方才沉静专注的模样,心中竟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希望明日课业早些到来的期盼。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凤阙秋
连载中山鬼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