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画烛高烧,亮如白昼,照见金瓯玉箸,觥筹交错。这御宴之设,原不在珍馐美味,倒是君臣分仪、昭示恩荣的所在。鼎彝焚着御制龙涎,清烟袅娜,与酒馔蒸腾的热气氤氲作一处,织就一派富贵风流、海晏河清的景象。宗室勋贵、文武重臣按着品秩雁序般列坐,衣冠济楚,珠玉辉映。那笑语喧阗底下,多少道目光却似游鳞般,悄没声息地掠过御座,揣摩着那九重天颜的阴晴深浅。
赵昪依制端坐于御座左下首,一身杏黄太子常服,在这满殿沉朱重紫间,恰似一轮孤月,清辉独耀。他年纪虽稚,举止却已带出储君的端严,只是那挺秀的背脊,总绷着一根弦,透出与年岁不符的沉郁。他眼观鼻,鼻观心,目光仿佛胶着在食案那螺钿镶嵌的缠枝莲纹上,研究得入神,唯有那两扇长睫,偶尔极轻地一颤,泄露了心底并非古井无波。
忽听得内侍拖长了声调通传:“枢密使向涛,携眷入殿谢恩——”
赵昪执着银箸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紧,随即松開,面上依旧沉静,只那白玉似的耳廓,悄悄染上一抹淡极的胭脂色。
但见向涛身着紫色三品公服,步履沉健,虽是武将根基,眉宇间却敛着一团儒雅清气,行动间自有分寸。其身后,向夫人领着子女,恭谨随行。向从宜今日换了一身浅樱色绫缎袄裙,依旧是素净底色,只衣缘袖口用极细的银线密密的绣了缠枝莲纹,灯影下一转,便漾开一圈流水似的暗芒。她梳着双丫髻,并未多饰,只各簪一朵小指顶大的珍珠珠花,愈发显得面容莹润,目光清定。她跟在母亲身侧,依礼叩拜,行止从容,并不似寻常孩童面圣时,或是瑟缩,或是好奇张望。
且说宴前,在枢密使府的马车上,向夫人正为女儿整理衣襟,低声嘱咐:“今日宫宴,不比家中,一言一行皆需谨慎。官家、圣人面前,更要守礼。”
向从宜安静听着,点了点头。
杨夫人看着她沉静的小脸,忽又轻声问道:“白日里在御花园,可见着太子了?觉得……殿下如何?”
向从宜抬眼,眸中清光流转,想了想,方缓声道:“见到了。殿下……似乎有些不快活。”她顿了顿,补充道,“但他射箭很准。”
杨夫人闻言,眸光微动,只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不再多言,心中却自有计量。
此刻殿上,官家赵珩神色是难得的温和,受了向涛一家的礼,目光便落在那小小女孩身上,温言问道:“宜娘平日在家,都读些什么书?”
向从宜声音清朗,如击玉磬:“回官家,刚念完《论语》,正读《诗经》。”
“哦?可有所得?”
“《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她答得从容,引了夫子的话,却又带着孩童的稚真,“只是许多篇章,还未能尽解其意。”
赵珩颔首,又闲话般问了些“可习字”、“平日作何消遣”的话,向从宜皆一一应答,言辞得体,既不怯场,也无半分张扬。
赵珩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缥缈的欣赏,快得让人无从捕捉。这女童的谈吐气度,沉静中透着灵慧,竟无半分寻常闺阁的忸怩之气。他不由得多看了一眼那灯光下莹然如玉的小脸,心头莫名被触动了一丝极细微的弦音,恍然间,仿佛窥见了一点早已湮没在岁月尘埃中的、故人的风仪剪影。那感觉如同微风拂过深潭,涟漪未起,寒意已生,让他几乎要下意识地蹙眉,将那不合时宜的联想驱散,他屏了屏心神。
“真是个伶俐孩子,”目光似无意般扫过下首正襟危坐的赵昪,复又看向向涛,语气随意,却带着金玉之音,不容置疑,“太子正值进学之龄,身边多是伴读内侍,终究少了些切磋琢磨的雅趣。朕看宜娘年纪虽小,却沉稳知礼,谈吐不俗。日后可常入宫来,与太子一同读书习字,也好让昪儿沾些书香静气,莫要一味沉在弓马刀石里,失了温文。”
此言既出,殿内管弦之声仿佛都滞了一瞬。天子金口玉言,这便是恩典,亦是定调。众臣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目光在太子与那向家小娘子之间悄悄逡巡。枢密使掌军政,太子为国本,这般安排,其中深意,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层层荡开。
韦皇后坐于赵珩身侧,闻言,脸上那雍容得体的笑容如同用尺子量过,分毫未变,甚至还顺着官家的话音,愈发温婉地道:“官家思虑得是。太子性子是沉静了些,正该有个知书达理的伴儿,一同上进,说说笑笑,方不显得寂寞。” 她说着,竟亲切地向微微怔愣的向从宜招了招手,那腕间一对翡翠玉镯叮咚作响,“好孩子,日后常来,坤宁殿里新来的江南厨子,做得一手好茶点,定让你尝个新鲜。” 她语声慈柔婉转,真真一位关爱晚辈的嫡母模样,唯有那笼在蹙金宽袖中的手,指甲不经意地掐入了掌心细腻的肌肤,传来一丝锐痛。
赵昪听得父皇之言,心头先是一紧,似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随即一股混杂着羞窘与细微喜悦的暖流,悄然漫上心田。他下意识地抬眼,恰巧撞上向从宜循礼谢恩后,悄悄投来的一瞥。四目相对,如蜻蜓点水,一触即分。他迅速垂下眼,只觉得耳根那点热意迅速蔓延开来;而她,也只是悄悄抿了抿唇,唇角牵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宴至中席,笙歌暂歇,官家体恤,命小辈们可至殿外廊下稍作活动,透口气。
月华如水,漫过汉白玉雕砌的栏杆,流淌一地清辉。赵昪由内侍引着,踱至廊下,便见那抹浅樱色身影正凭栏独立,仰望着中天那轮冰魄。夜风拂过,带来她身上极淡的、与那日帕子上如出一辙的兰草清气,清冽中透着一丝甜暖。
他脚步微顿,竟有些近乡情怯般的踟蹰。倒是向从宜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见是他,便依着宫规,微微屈膝:“太子殿下。”
“不必多礼。”赵昪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走到她身旁约三步处站定,也仰头望向那轮明月,沉默了片刻,方寻了个话头,声音较平日低沉些许,“你……白日里那方帕子,多谢了。”
向从宜侧过头,月光在她清澈的眸子里荡漾,她轻轻摇头:“殿下不必挂怀。不过是举手之劳。” 她顿了顿,声音柔和下来,“听闻殿下每日课业繁重,文武兼修,很是辛劳。”
赵昪没想到她会提及此,微微一怔,白日里在父皇殿前积下的那点委屈,仿佛又被这话语勾起了丝丝缕缕的涩意。他闷声道:“储君之责,本该如此。” 这话像是在回应她,更像是在告诫自己。
向从宜安静地听他说完,夜风拂动她额前的细软刘海。她忽然轻声吟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玉不琢,诚然难成器。然切磋琢磨,亦是为了显其温润光华。殿下今日能中十七箭靶心,勤勉可见一斑。他日,必能如这中天皓月,朗照乾坤,泽被苍生。”
她赞他勤勉,更勉励其志,说得那般自然恳切,毫无谄媚之态,仿佛只是陈述一个再明白不过的道理。赵昪心头大震,不由转头凝眸看她。月华如水,浸润着她小小的脸庞,那沉静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他层层包裹的硬壳,触及内里那份无人可诉的、混合着巨大责任与细微委屈的沉重。
“你……也读《诗》?” 他语气中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惊讶,与一丝觅得知音的微喜。
“父亲常教导,读书明理,亦能养性。” 向从宜浅浅一笑,那笑意很淡,却宛若月光下初绽的睡莲,于静谧中漾开一圈柔和的涟漪,“只是我资质驽钝,读得慢,还有许多不解之处,正要请教。”
“无妨,” 赵昪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有些急切,略清了清嗓子,稳住声调,“日后……你若入宫来,若有疑难,或可……一同探讨。” 这话出口,他心中竟生出几分难得的期待。
至此,两人之间便静默下来。然这静默却不显凝滞,反似月下清溪,潺潺自有声息。廊外几株晚香玉开得正酣,幽芳暗度,与那兰草清气缠缠绕绕,分不清是花香,还是人迹。
忽见一个穿着青缎比甲的内侍躬身近前,声音放得极低极柔:“殿下,向姑娘,官家吩咐撤席了,请二位回殿呢。”
赵昪微一颔首,那内侍便垂手退至阴影里候着。他侧身看向向从宜,月光在他睫羽下投了一片小小的青影:“走吧。”
向从宜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前一后,隔着半步的距离,默然往那灯火通明处行去。殿内的喧嚣人声、管弦之音渐渐清晰,恍如隔着一层无形的纱幔传来。赵昪步履沉稳,却觉袖中那方素帕的存在愈发分明,贴着肌肤,温温的,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气,与这殿内浓烈的酒馔香气、龙涎沉馥迥然不同。
将至殿门,他脚步几不可察地略缓了半拍,眼风悄悄向后一扫,只见那浅樱色身影依旧安静地跟着,微垂着头,额发在莹润的面颊上投下柔和的影子。他心下莫名一安,随即挺直脊背,迈过了那朱红的高高门槛。
殿内依旧是画烛辉煌,人影幢幢。韦皇后正执壶亲自为官家斟酒,侧脸映着烛光,笑意盈盈,言谈间一派雍睦。只是眼波流转间,掠过重新入席的赵昪与向从宜时,那笑意便似薄冰下的静水,深不见底,探不出真切温度。她只作不见,又含笑与身旁的命妇低语起来,腕间翡翠玉镯在灯下划过一道温润却冷清的光。
赵昪归于本位,殿内的暖热气息扑面而来,竟让他微微恍惚。方才廊下的月色清风,花影暗香,以及那片刻的安宁絮语,都似一个遥远的梦。唯有指尖无意中触到袖内那方柔软的棉帕,才提醒他,那并非幻影。
夜色渐深,玉漏声催。御宴终有散时。
众臣及家眷依序谢恩告退。向从宜随着父母起身,行礼如仪,身影渐次没入殿外沉沉的夜色里,再辨不分明。
赵昪随驾恭送,立于丹墀之上,夜风拂动他杏黄的袍角。他望着那远去的一行身影,目光沉静,无人能窥见其下暗涌的波澜。天上月华皎皎,地上宫灯煌煌,将他小小的身影拉得细长,在这偌大的宫苑里,显出一种遗世独立的孤清,却又仿佛因着袖中那一点微末的暖意,而生出了些许不易察觉的牵念。
是夜,福宁宫东暖阁内,烛花轻爆。
赵昪独坐案前,白日里那卷《孝经》依旧摊开着,墨迹犹新。他却并未诵读,只从袖中取出那方素帕,就着灯烛细细地看。帕角兰草,清雅如故,仿佛还萦绕着御花园的海棠气息,与月下廊间的微凉夜风。
窗外,更深露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