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隆九年的春,到底来得迟了。宫苑里那些垂丝海棠,攒了整冬的气力,才在料峭风里勉勉强强吐出些胭脂色的苞子,疏疏落落的,映着那朱墙碧瓦,反倒添了几分不合时宜的凄清。青石宫道被前夜的残雪沁得湿漉漉的,寒意顺着石缝往上钻,直透进膝骨里去。
便在这冰冷石面上,直挺挺跪着个十岁模样的男孩。身形单薄,只一袭玄青色暗纹锦袍裹着,风掠过时,衣摆空荡荡地晃。他低垂着头,墨绒似的发丝教风吹得有些乱了,遮住大半张脸儿,只瞧得见紧抿的唇,失了血色,像初春将开未开的白玉兰瓣儿。指尖死死攥着一卷《孝经》,那书页边儿都揉得起了毛。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童音尚带稚气,在这空寂殿前一字字念出来,清晰得有些刺耳,又格格不入。
话音未落,暖阁里便撞出幼儿娇憨的哭闹,夹着妇人温软的笑语,并银勺儿碰着瓷碗的细碎声响。窗纸上朦朦胧胧映出个身影,正小心翼翼将什么蜜渍果子往那小人儿口里送,姿态怜爱得紧。外间的风雪声,背书声,仿佛都被那暖融融的帘栊隔绝了去。那影子连眼风也未曾往外扫得一扫,便抱着怀里金贵的人儿,转身没入内室更暖处,只窗纸上留了那么一晃——母慈子孝的剪影,虚虚的,一触即散。
晨起父皇来时,明黄袍角自他眼前掠过,驻足片刻,冰凉的指尖在他眉眼处极快地顿了顿,仿佛要拂去什么看不见的尘,终是未发一语,甩袖而去。
雪粒子悄无声息落着,沾湿了他鸦羽般的发顶,融成冰冷的水痕,顺着额角往下滑。他固执地盯着那扇隔绝了温暖的窗,眸底是远非这年纪该有的沉寂,幽幽的,像两口望不见底的古井,映不出半丝天光。风卷着残雪钻进微敞的领口,他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孝经》的纸页哗哗响起来。他下意识将冻得通红僵直的手往袖筒深处缩了缩,那卷边的书页攥得更紧,指节泛出青白色。
父母劬劳……这四字箴言,此刻嚼在舌尖,竟品不出一丝甘味,只余满口冰碴也似的涩然,哽在喉头。
不知过了几时,殿门“吱呀”一声开了。内侍躬身出来,声音平板得不带起伏:“太子殿下,官家有命,今日书已闻之,可往御花园箭场,习骑射半个时辰。”
男孩眼帘微动,并未立时起身。他先是极慢地,以一种近乎刻板的仪态,将手中《孝经》卷好,置于身侧,这才以手撑地,欲要站起。跪得久了,双腿麻木得不听使唤,身形不免踉跄一下,他却立刻绷紧了那尚显稚嫩的脊背,硬生生稳住,未曾让一旁宫人挨着半分。
“儿臣,领命。”声音不高,却清晰。他深深叩首下去,额际触及冰冷石面,旋即起身,一举一动,皆是被严苛规训过的、不容失仪的倔强。
早有伴读捧着那张特制的小弓候着。赵昪接过,提在手中,步履虽略显僵滞,那脊梁却依旧挺得笔直,朝着御花园行去。
御花园东南隅,箭场旁的海棠林,倒是这暮春难寻的鲜活处。花开得正盛,粉白簇簇,如云似霞,风过时,落英簌簌,拂了一身还满。
赵昪立于箭靶三十步外,抿着唇,搭箭,开弓。小弓被他拉成满月,姿态是经年累月苦功磨出来的标准。“嗖”地一声,箭矢破空,稳稳钉入红心。
一箭,又一箭。机械般的重复里,那强压下的委屈,混着殿前寒风未能带走的冰冷,寻着缝隙,一点点漫溢出来。眼眶不受控地潮热,他猛地抬手,用袖口狠狠一抹,动作带着孩童式的粗鲁,却抹不尽那红了的眼圈。泪珠儿终究是没能忍住,大颗大颗滚落,砸在持弓的手背上,温热转瞬成冰。
他倔强地不肯出声,只更用力咬住下唇正要再张弓,将那满腹无处诉的委屈都随着箭矢狠狠钉入靶心,忽觉眼前有什么物事一晃。定睛看时,却是一方素白帕子,不知从何处飘来,边缘绣着几茎疏淡的兰草,针脚细密匀停,正无声无息落在他脚边积年的海棠花瓣上,雪白衬着绯红,格外显眼。
他怔怔望着那方帕子,心头那点倔强的悲愤被打断,一时竟有些茫然。未及俯身,眼角余光便瞥见右侧那株老海棠树后,花影微微一颤,随即,一个小姑娘的身影便从那一片粉白云霞般的花障后,悄步转了出来。
但见她不过**岁年纪,身形尚未长成,却自有一段清华气度。
穿着一件浅碧色折枝梅花暗纹的绫缎袄子,那碧色极淡,如初春新破的湖心薄冰,下衬着月白软罗百迭裙,裙裾在落英上曳过,悄然无声。外罩一件银鼠皮出锋的比甲,领口处雪白的风毛,茸茸地拥着一段纤秀颈子,愈发衬得那张小脸莹润生辉,竟比枝头带着晨露的海棠,还要清艳几分。
墨玉般的青丝绾作双鬟,只稀疏插着一支素银小簪并两三点米珠头花,鬓边却新鲜压着一朵半开的淡粉海棠,花气与人面,一时竟辨不清孰更娇怯。
她步履轻盈,宛若柳丝拂水,行至他面前约三步远处便站定了,并不迫近。目光先是落在那方帕子上,羽睫微垂,复又抬起,静静地、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探究,落在他的脸上。那目光清澈得像山涧新融的雪水,却又沉静得不像个孩子,倒像是能一眼望进人心里去。
赵昪何曾被一个陌生女孩这般打量过,尤其还是在他如此狼狈之时。只觉得那目光拂过自己犹带湿痕的眼角,脸上顿时一阵臊热,慌忙别转身去,将手中小弓握得死紧,借那冰凉的弓背镇定心绪,另一只手已是抬起衣袖,在脸上胡乱揩抹了几下。
待他强自镇定,转回身来时,那方帕子已被她拾在手中。她并未立即收起,只是用指尖轻轻拂去帕子上沾着的三两片花瓣,动作从容雅净。
“这帕子……”他开口,声音因方才的哽咽还有些微哑,想说“是你的么”,却又觉得多余。
小姑娘却似明了了他的未尽之语,微微颔首,声音清凌凌的,不高不低,恰似微风拂过檐下玉磬:“适才在此处看花,不慎遗落了。” 她说话时,目光依旧停留在他脸上,那双眸子黑白分明,像是浸在清水里的墨玉棋子,带着一种天然的、不容置喙的透彻。“风沙迷了眼,用这个擦擦,会好些。”
她将帕子递还到他面前,语气平和自然,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既未点破他的窘态,也未流露出丝毫怜悯,那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反而让人无法拒绝。
赵昪看着她递过来的帕子,又抬眼看了看她沉静的眸子,心头那点因被窥破隐秘而生出的恼意,竟奇异地消散了些许。他迟疑地伸出手,接过那方犹带着她指尖微温和清浅花香的白绢,这次没有胡乱擦拭,只是轻轻按了按眼角。
“你……”他攥着帕子,觉得理应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你是谁家的?怎会在此?”
小姑娘见他收了帕子,唇边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如蜻蜓点水,转瞬即逝。“家父姓向,忝为枢密使。今日随父入宫。”她答得简洁,却已将身份道明,目光依旧澄澈地望着他,“你呢?”
“我……”赵昪迎着她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宫中常见的敬畏或谄媚,只有平静的探寻。他吸了口气,挺直了本就未曾弯下的脊背,清晰地吐出自己的名姓:
“赵昪。”
二字出口,仿佛有千钧之重,又仿佛卸下了一层无形的枷锁。他知道,在这深宫之中,这两个字代表着什么。
向从宜闻言,眸中闪过一丝了然,却并无惊惶或过度反应,只是再次微微颔首,姿态依旧从容。
恰在此时,远处传来宫人略显焦急的呼唤声:“向小娘子……向小娘子可在那边?”
向从宜回头望了一眼呼声来处,复又转回,对赵昪道:“宫人来寻了,我需得回去了。” 她目光在他仍微红的眼眶上停留一瞬,终是未再多言,只浅浅一礼,便转身循着呼声而去。那浅碧色的身影,在漫天飞舞的海棠花瓣中,渐行渐远,最终融入那一片绚烂花光深处,恍若梦境。
赵昪独自立在原地,手中紧紧攥着那方素帕,帕角兰草的轮廓清晰地硌在掌心。他抬头,望了望依旧纷扬落花的海棠林,又望向那身影消失的方向,只觉得方才还萦绕周身的孤冷寒意,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邂逅冲淡了几分。风过处,带着残花与那若有若无的清浅气息,拂面不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