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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是郭志华同志的故事。
李枫铭用苍老的手背抹了抹眼角。
当年那个夜晚对所有人的打击都是巨大的，蔡言生醒得早，头上包着纱布，他一间病房一间病房地乱跑，到处翻医院的病床，哭着找自己的战友们。
他以为阿年死了，然后疯了似地不断地寻找，嘴里念着阿年的名字。
本以为事情就这样了，可当他没有找到李枫铭，又从别人的口中听说了郭子的死讯......
蔡言生觉得自己愧对郭志华一家。
如果他预判得更准确，就能提前带着郭子转移到安全的地方，而不是带着全队的人，一头冲进爆燃的货轮深处去追击毒|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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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离城市喧嚣的农村里，张春再一次去收李枫铭写好的稿，看得热泪盈眶。
李枫铭烧好热水，正在给老蔡洗脚。
早上他们去山边的池塘捞荷花鱼，李枫铭负责捞，老蔡负责玩水。
老蔡不小心摔进淤泥里，雨鞋掉了，脚也脏了，顺便把李枫铭也拉下去。
回来的时候张春看着狼狈的两人：“你俩，怎么了这是？”
“他啊，摔泥巴里了，还拖着我一起。”李枫铭哈哈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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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蔡洗脚的时候，李枫铭很耐心。
老蔡如今变得沧桑，早就看不见以前的意气风发，样貌也在岁月的磋磨下有些许改变。
不变的是那颗炽热的心，比如电视上正在播新闻，他就会坐得规规矩矩，看见电视上的国旗在飘，他会举手敬礼，好像他一直都是曾经那个年轻又有本事的蔡队长一样。
张春忍不住跟李枫铭打听更多的事：“他的病能治好吗？”
“治不好的，说是精神问题，再加上爆炸的时候，头伤着了，后来就一直这样，最开始的时候，连人都不认识，好像一直活在货轮上，一直走不出去，治疗之后才好转一点，但还是经常应激，尤其是郭子的事，他老是觉得，是自己没有抱紧郭子，郭子才会牺牲，”李枫铭慢慢把毛巾丢进热水里，而后又对张春道，“即便是现在，你跟他说什么，他都不会听的，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已经离开货轮了。”
但是偶尔，还是会有正常的时候。
有一次，在住院区散步的时候，一个患有多动症的男孩把空塑料瓶狠狠丢向蔡言生。
那一瞬间蔡言生就扑了出去，他眼里的空塑料瓶变成了已经拉开保险环的手榴弹，住院区小花园四周的风景变成了燃起大火、正在发生爆炸的货轮，男孩变成了人质，蔡言生嘶哑的嗓子大喊着“小心”，然后重重摔在地上，将空塑料瓶死死抱在身下，下巴磕在地面，出了很多血。
李枫铭跑过去扶起他，怎么都拉不起来。
“老蔡，怎么了老蔡？”
“有炸弹，你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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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春带着素材离开。
又是深夜，李枫铭给老蔡拉上被子，自己又窝在一边，在笔记本上记录下什么。
20XX年12月21日：
还有十天，就是郭子的祭日，也是遥遥的生日。我有太多年没有见过郭子的女儿了，上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还在读幼儿园。她曾经问过我，她说，“李叔叔，为什么我没有爸爸”，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我只能跟她说，你的爸爸是一名非常非常优秀的人民警察，他正在执行一个很重要的任务，所以不能回来看你。
我知道我在骗她，但是我真的没办法对一个正在读幼儿园的孩子说出她父亲已经牺牲的真相。
其实也有人问过我，年轻的时候选择了这样的一份职业，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这是使命。
哪怕后来因公负伤而不得不脱下警服，我也从来没有后悔过，因为我知道，这个社会，或者说这个国家，需要我们这样的一批敢死队。如果这世界上没有人愿意冲锋陷阵，和平就永远都不会到来，所以我觉得，即便我牺牲了，也是很值得的。
但同时我也很难过，因为我失去了太多我曾经爱惜的战友们。
打击毒|品犯罪是我们的使命，国旗和党徽是我们的信仰，但是禁毒斗争远远不止于此，这条战线上，不应该只有缉毒警察在坚持。全民禁毒的意义非常重大，如果每个人都深知毒|品危害，自觉远离毒|品，做好宣传防范，我想也许牺牲的缉毒警察会少一些，普通人的家庭也会更加幸福。
李枫铭手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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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李枫铭合上手里的笔记本，将它塞在枕头底下。
他一扭头，看见熟睡的老蔡，眼角的褶皱上闪着一点点微光。
眼泪浸润老蔡不复年轻的脸颊，李枫铭猜他可能梦见了什么。
但是老蔡嘴角牵起一个很轻的笑容。
李枫铭拍拍他，把他弄醒：“老蔡。”
“郭子回来了。”老蔡说。
“怎么可能呢？”
老蔡摇头：“我亲眼看见的，他回来了，而且带着他的女儿，他和伍承善，和前辈......一起在局里的篮球场上打篮球，我坐在楼上大办公室里整理文件，然后还教郭子的女儿写字。”
李枫铭抿抿唇。
但是你梦见的这些人，除了遥遥和童前辈，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过了片刻，蔡言生似乎意识到时间距离自己年轻的时候已经过去很久，似乎想起自己的战友们已经不在了，而他沉默下去，看着李枫铭。
“睡得好好的，你为什么叫醒我。”
“我......”李枫铭无措地拉拉被角，“我以为你做的是噩梦。”
蔡言生低下头去，用那双满是沧桑的手紧紧抱着自己的脑袋。
他眼里的泪一点点落下，痛苦地抓着自己那层脆弱的头皮，抓出血来：“都不在了......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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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22日，老蔡生日这天，梅小玲带着自己的孩子来了。
是来看老蔡的，梅小玲年轻的时候，遥遥很小，那个时候老蔡但凡被医生允许出门，遥遥都会去找他，可能是因为那个时候，老蔡真的对遥遥很好吧。
他抱过遥遥，也问过遥遥长大以后要干什么。
遥遥说，要跟李叔叔和爸爸一样，当警察。
有时候遥遥问，爸爸呢？
老蔡就跟李枫铭合伙骗她——“出任务去啦，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
“我会等爸爸回来的。”小时候的遥遥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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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微光缓缓洒进这间屋子。
遥遥长大了，也许早就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知道了自己父亲的牺牲，或许也早早便知道蔡言生和李枫铭一直在骗她，又或许，从知情人口中听到了自己父亲的故事，知道了蔡言生在明明清楚毒|贩手里有炸药的情况下，依旧带队突入货轮深处的事实。
而郭志华，是个很听指挥的人。
遥遥来这儿的时候，梅小玲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并不是很愿意进门。
老蔡站在门口，拉开铁门沉重的锁，费力把门推开，然后笑笑：“遥遥长大啦。”
遥遥后退半步：“嗯。”
李枫铭听见动静，从厨房里出来，随意将手放在抹布上擦几下，哎呀地说：“遥遥来了，怎么都不提前跟叔叔讲。”
遥遥没说话，梅小玲尴尬笑笑，回过身，拍一下她的头：“不懂事，见到人也不叫，学都上到狗肚子里了！”
“妈妈，我......”遥遥神色微微一变，咬着唇，不敢说话。
李枫铭拉着梅小玲进屋：“别凶孩子。”
然后他又从茶几下拿出一些零食，穿过小院，摸摸遥遥的头：“叔叔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吃这个。”
“谢谢叔叔。”她接过那些零食。
喜之郎果冻。
但她长大了，已经不爱吃零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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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菜是李枫铭和梅小玲一块儿做的，他们做菜的时候，老蔡就在一旁帮忙洗菜。
他手上全是冻疮，还有一些疤痕，李枫铭看见他又把手浸泡在冷水里，于是放下手里正在切肉的菜刀，信步过去拉他起来：“你怎么又洗菜了？”
老蔡笑笑，继续埋头，认真地弄着手里的白菜，喃喃自语：“郭子爱吃白菜心，他最喜欢这个，每次在食堂吃饭的时候，他都抢我们的白菜，把心吃了，剩下的丢给我们......”
“老蔡啊。”李枫铭蹲下去，攥住他的手，用自己腰上的毛巾擦干。
“阿年。”
李枫铭微笑一下，说：“今天郭子不来我们家。”
老蔡有些不解。
李枫铭知道他又回到过去了，于是撒谎：“郭子临时去抓人了，他说让咱们先吃，下次再聚。”
“哦。”
老蔡眼底划过一抹失望，却还是继续埋头，又把手浸泡在洗白菜的水里。
李枫铭：“怎么又洗上了。”
老蔡道：“白菜心......我要给郭子留着，下次来的时候，都给他吃。”
“好。”李枫铭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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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思遥就站在厨房门边。
她眼底微微酸涩，轻轻看着蹲在地上说话的两个人，又看着自己妈妈忙活着炒菜的背影。她听见了老蔡在说什么，于是她终于知道妈妈说的那句“到了叔叔家里，不要乱说话”是什么意思了。
原来老蔡真的不复年轻了。
但她还是记得小时候老蔡把自己举起来的那一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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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思遥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老蔡，她当然明白自己父亲牺牲，最悲痛的是这些战友，但她一点儿也不理解，为什么所有人都在骗她，所有人都在给她编造一个“爸爸会回来”的梦境，所有人都告诉她，爸爸是去执行任务。
她咬着下唇转身进了客厅，在沙发上拘谨地坐下。
她看见电视机上面的墙掉了皮，贴着许多奖状。
奖状上是自己的名字——从小到大，不管是幼儿园还是小学，只要自己考了好成绩，拿了学校的奖状，梅小玲都会带自己从桐山坐火车来桂省的柳江市，然后又坐客车下乡，到这个很偏远的农村来找老蔡。
梅小玲会让她把奖状拿给老蔡看。
小时候她太天真了，围着老蔡转圈圈，只要自己一拿奖状出来，老蔡就会从兜里掏出一点零食，有时是果冻，有时是棒棒糖，有时是五毛钱一包的辣条，有时是超市里的饼干。
现在她终于知道为什么老蔡即便是生病了也对自己像亲生女儿一样好。
因为蔡言生心中有愧。
“遥遥吃饭了，你赶紧去洗手，别给人家添麻烦。”梅小玲端着碗筷出来，催促。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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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桌上的菜都是遥遥小时候喜欢吃的，比如萝卜炒腊肉，比如糖醋排骨。
郭思遥坐下，看见饭桌上盖着很有年代的玻璃板。
她坐的那一边，玻璃板下有一张照片，照片泛黄，里面的人笑容灿烂。
是年轻的蔡言生与年轻的李枫铭站在一起，旁边是郭志华，推着轮椅上的童云，后面还有一些别的人，这些人笑得很开怀，但是郭思遥都不太认识，听说这张照片里还活着的人，现在只剩下老蔡、李枫铭和童云三人了。
可能这是那支队伍唯一的一张合照。
毕竟缉毒警察的照片还是太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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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顿饭，梅小玲一直在跟李枫铭和老蔡说说笑笑，走的时候，老蔡抱着菜篮子追上去。
梅小玲回过头：“怎么还送东西，我们都是空手来的。”
“白菜心，”老蔡咧着嘴，“纯天然的。”
“自己种的？”梅小玲接过篮子，一笑，“辛苦啦老蔡！”
白菜心上还挂着水珠，每一个白菜心都很干净，很嫩。
蔡言生双手通红，在冬日冷冽的风的摧残下，肿了，还裂开了。
于是梅小玲让遥遥提着菜篮，自己从背包里拿出一支用过一小半的护手霜，拉过老蔡的手，挤上去一些，抹开：“我知道你们这些男人从来不把手当回事，但该注意的还是得注意一下......这个护手霜我用着挺好，你带回去吧。”
老蔡没有说话，李枫铭倒是替他收下了：“谢谢嫂子。”
“那我先走了，”梅小玲灿烂一笑，挥挥手，“你记着让老蔡多穿衣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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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上门，进了屋子，老蔡坐在沙发上，李枫铭收拾饭桌。
李枫铭目光落在饭桌玻璃上，玻璃底下压着一张照片。
他不禁想，老蔡是不幸的。
他又想，如果有一天连自己和童云这两个与老蔡最亲密的战友都不在人世了，精神一直不是那么正常的老蔡又该怎么办。
窗外飞过的麻雀落在家里的窗台上，叽叽喳喳，有三只。
“阿年，”蔡言生眼睛眨了眨，盯着电视屏幕，“看，有国旗，五颗星星......”
“好鲜艳。”李枫铭配合着放下手中的抹布，坐下。
蔡言生轻声说：“我还没亲眼看过**呢。”
李枫铭点点头：“是，一直都忙着抓人了，这辈子还没去过北京。”
然后蔡言生忽然站起来，挺直腰板，脚尖打开，慢慢举起右手。
他对着电视上的国旗敬礼。
李枫铭笑着，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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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离开了那支一线队伍，初心也依旧不会改变，警魂永驻心间。信仰真的能够支撑一个人走完自己疮痍遍布的后半生，无论身处何地，心总是跟着鲜红的五星旗走。
老蔡有太多太多的情绪，悲伤、痛苦、难过、委屈。这些情绪在货轮爆炸后一直驻扎在他的心里，他没办法把情绪都排解出来，然后医生就说，他的精神状态并不好，或许一辈子都无法释怀。
他当然不能释怀，他一辈子都无法原谅那些丑恶的毒|贩，那些剥夺战友生命的毒|贩。
就像一根尖锐的倒刺，紧紧插进心里。
午夜梦回，他总是梦见太多的血腥和残酷，梦见阿年为自己挡枪的瞬间，梦见炸药在郭子胸口炸开的瞬间，梦见遥遥问自己“爸爸在哪儿”的瞬间......
有时他会做些好的梦，比如年轻的时候大家一起打闹。
但已经离开的人，并不会因为他做的是噩梦还是美梦而再次重返人间，他牺牲的战友们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所以，他不能替战友们原谅那些剥夺他们生命的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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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沉重的话题，从1840年历史的车轮走向近代的那一刻起，从英国打开祖国国门的那一刻起，就没有一个中国人能够原谅这些罪恶，从来没有。
多少缉毒警察扑在这条战线上为国捐躯，他们的牺牲从来就不该被遗忘。
老蔡眼角落下一点泪花，啪嗒打在玻璃下压着的那张照片上。
然后他伸出手去隔着玻璃擦拭。
“我等你们好久，你们都不回来。”
李枫铭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然后伸手拥住，就像以前他们和战友们经常互相加油打气时那样，安抚似地拍拍背：“童前辈曾经说，活着，才能有更多可能。”
活着。
“老蔡，为牺牲的战友们好好活下去，行不行。”阿年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
老蔡眼睛闭了闭，然后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