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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第一次遇见就是这样奇妙而充满诙谐,但是剩下的事,或者说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张春再一次联系上李枫铭的时候,李枫铭沉默了,然后沉默很久很久,最后给张春说一句话。
“保密,有些事情我不方便告诉你,但我可以跟你说说这些年我和队长在缉毒战线上的......心得体会。”
张春:“没关系,我愿意听。”
没有多么震撼人心的故事,但是李枫铭说起自己的经历和心得,就好像陷入某种漩涡,挣扎在里头,出不来。
当缉毒警察的这些年,有过伤痛,有过眼泪,有过很多很多奔忙的日夜,也有家人的不理解,李枫铭回忆起来,却是开心的,他觉得自己这辈子也算是值得,哪怕不能为人所知,哪怕自己未来出现在报刊、书籍上,也只能用一个虚假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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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枫铭清清嗓子,说起往事。
中国百年之沧桑巨变,曾经的满目疮痍早就烟消云散,而今放眼望去满地高楼鳞次栉比,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风光妩媚,锦绣河山,大抵是他们这些不断奔赴一线的人的最大的追求。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李枫铭说,蔡言生曾经在某个抓捕完毒|贩的晚上问过他,是被调剂过来缉毒的,还是自愿来的。
他回答,一开始只当是服从调剂,后来再也不想离开这个岗位。
“为什么。”蔡言生直视他。
“我初中的时候学历史,历史老师告诉我,中华民族的史书从1840年开始走向近代的篇章,老师给我们看了很多清朝的老照片,照片上的人,躺在床榻上,每一个都骨瘦如柴,眼神里满是空洞和无望,”李枫铭低声说,“我历史学得很差,但我知道,是鸦片毁掉了这些清朝人。”
蔡言生:“所以你就想当缉毒警察?”
李枫铭:“对,我想当缉毒警察。和平年代里最危险的两种东西,一个是战争,一个是毒|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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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控类的药物,用在医学上,造福人类;如果滥用,就会摧毁一个人,一个家庭,一个社会。但这个社会总是有太多利益的纠缠,于是便导致一些人铤而走险去制毒|贩毒,延伸出许许多多的罪恶,终究害人害己,毒|品犯罪层出不穷,从最开始的传统毒|品,到二代毒|品,到新型毒|品,缉毒战场从来就没有真正地安宁过。
制止犯罪,惩治犯罪。
蔡言生点点头:“禁毒队伍需要你这样的人。”
李枫铭没有说话,于是蔡言生自顾自说起一些自己见到的:“我见过很多吸食毒|品的人,有男性也有女性,他们要么是被朋友带坏,要么是听信谣言认为毒|品能治病,然后彻底走上一条无法回头的路。有一个孕妇吸食毒|品,她的孩子刚出生就染上毒瘾,这个家庭就这么毁掉了。”
“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人能做到百分之百戒毒。”
“而我们的国家,绝对不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所以我自愿加入这场禁毒斗争,我只是在履行我作为一个缉毒警察的职责,同时让更多的家庭远离毒|品危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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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枫铭说其实自己也是有爸爸妈妈的,但是他不敢跟自己父母说自己具体都在做些什么样的工作,每一次爸妈问的时候,他都说,警察而已。
我出差了。
我这几天这几个月都不回家。
我可能要先送你们回老家一段时间。
我过年不在,你们自己过年吧。
我不找媳妇,我还年轻。
“那时候我和老蔡盯上一个毒|贩,是个小毒|贩,但是对我们而言非常重要,抓到了这个人,就等于说我们有机会知道他的上线是谁,然后顺藤摸瓜一直排查下去。老蔡部署了行动,但是很危险,开会的时候他让我们在交手机之前跟家里人说一句话,因为未来的几个月可能都找不到我们人,要告诉家里人让他们放心。”
李枫铭一向很听指挥,手机握在手里,他心里很忐忑,思来想去却还是只跟自己的母亲发了条——“妈,我要出差,可能要很久。”
本来还想再加一句保重身体什么的,但李枫铭从小到大都没这么肉麻过,手指悬在键盘上好久,直到蔡言生去收手机了才回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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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言生:“手机拿上来。”
“能再等一下吗。”
“你让所有人都等你一个啊,哪儿来那么大面子,交上来,快点。”蔡言生说。
李枫铭犹豫一下,咬咬牙,双手举起手机,狠狠闭眼:“蔡支,你拿去吧!”
蔡言生扑哧一笑:“这么严肃,跟敢死队似的。”
“我有点紧张,我爸妈就我一个儿子。”
“不怕,每个人都要经历的,缉毒战场虽然残酷,但是我发誓,只要队长在,保证你一定不会出事,全须全尾回去见父母,好不好?”蔡言生半开玩笑地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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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李枫铭就觉得队长特别好。
具体好在哪儿呢。
也许是出任务之前会安慰大家,谁谁受不了了会认真开导,但做错事的时候也会凶人。
李枫铭在回忆录中说道:“他喜欢喊我‘阿年’,是因为觉得我特像他家楼下那只叫阿年的哈士奇——其实老蔡这个人嘴巴特别毒,不管你遇上什么事儿他都先调侃你几句,童前辈的腿是在缉毒战场上坏了的,走路很不方便,后来给调去档案室,老蔡有一次在公安局的球场边看见前辈划着轮椅过来,你猜他说什么,他说,‘前辈,打不打篮球’。”
于是李枫铭眉眼弯弯,说当时自己刚进队里不久,觉得蔡支真不会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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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他也有挺好的时候,抓捕毒|贩那会儿他挡在我前头,肩膀挨了一刀,住院住了三个月。”
李枫铭说起那件事,声音沉了些。
“我问他为什么给我挡刀,他说,因为我是他的队员,他是我的队长,而我们不止是队长和队员的关系,我们是可以过命的战友。”
战友,其实就是很简单的两个字,但提起来的时候,里面的情多到无论如何也写不完。
他可以给你扑炸药,他可以给你挡刀替你挨枪子儿,他还可以跟你打篮球。
......也可以借给你肩膀。
“我不敢跟我爸妈说我是缉毒人员,有一次我们抓到一名毒|贩,这个毒|贩接受审讯的时候记住了我的脸,说叫我小心点,因为我们手头掌握的证据太少,还不足够给他判刑,为了放长线钓大鱼,只能放他出去,”李枫铭想了想,说,“那个毒|贩叫我等着,要搞我的父母。”
后来李枫铭的爸爸妈妈真的受到了死亡威胁。
在过年的时候,家门口突然出现一个快递纸箱,上面没有写有效信息,李父拆开看的时候,里面是一只死老鼠,头、四肢与躯干都完全分离,腥臭味不断飘逸而出。快递里面有一张被血浸泡了的纸,上面写:好自为之。
李母赶过去看,吓得当场跪坐在地上。
她本来就高血压,实在受不了惊吓,于是哭着质问自己的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警察吗,不是说是专门坐办公室吗,你说咱们家到底得罪了谁啊?”
李枫铭沉默,年夜饭的饭桌上,三个人各吃各的。
他是警察,但不是坐办公室的,他骗了自己的父母。
他是缉毒警,得罪了一些毒|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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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李枫铭想送爸妈去旅游,最好是不要回桐山来。
但是爸妈不乐意,爷爷奶奶是土生土长的桂省人,老人家去世的那年李父李母还年轻,为了尽快从失去双亲的悲痛中走出来,便举家去了传说中风景优美的桐山。
二老在一座城市里呆得久了,后半辈子就都在这里,哪儿也没去过,从前是在桐山下面的农村,后来条件好起来就跟着儿子来大城市租房,早早地习惯了这里的一切,根本不可能说走就走。
李枫铭实在没办法,但毒|贩那句话却一直环绕在耳边——“好自为之。”
他无法想象这四个字背后的事能有多大,只能不断往坏的方面去想,越想越害怕。
这就导致他一度无法集中精神工作。
蔡言生看出来了,单独找他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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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言生:“喝茶,坐。”
于是李枫铭在队长办公室的木头沙发上坐下,眼神盯着茶几上的金银花茶。
“队长,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李枫铭说。
其实他不该什么事都找蔡言生,但他没办法了。
蔡言生把茶推到他面前,微笑:“什么事儿能让你李枫铭这么拘谨啊,平时不是挺混蛋吗,趁着我开会,之前往我茶杯里丢水晶泥,得亏那天我没喝茶,不然高低得去一趟医院洗胃。”
蔡言生怀疑李枫铭存心的,就是因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不小心把李枫铭的摩托车骑坏了。
李枫铭垂着眼眸。
“到底什么事啊,”蔡言生站起来轻轻揉他头发,下一秒惊讶地弯下腰,仔细观察李枫铭,“你多大了还哭?有三岁没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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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李枫铭在蔡言生的逼问下,才道出真相来。
蔡言生说,这事儿好办,你听我的。
就说局里对先进人物家属有个奖励,免费送二老出游,想去哪儿都行。
李枫铭:“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蔡支自掏腰包,又不动局里的账目,就当我帮你养老人吧。”蔡言生说。
“那也不能用你的钱。”
蔡言生思索一阵:“那这样,我出一半,你出一半,二老问起的话你就撒个谎,就说是局里特意设置给先进人物的奖金,这个钱他们拿了也不会有什么心理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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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言生这个人看起来很不着四六,但心底有自己的算盘,骨子里算是个很柔软的男人。
是很多女人结婚非常理想的那种类型。
送李枫铭父母坐上旅游大巴车的时候,李母看着蔡言生,说:“同志,你没结婚吧?”
“没有呢。”蔡言生笑笑。
“我有个亲戚,她家有个表妹在银行工作,也跟你们一样是铁饭碗......”
蔡言生礼貌道:“阿姨,我还早,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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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蔡言生一辈子没结婚,说是怕拖累家庭。
李枫铭懂他。
因为像他们这样在刀尖上行走的缉毒警察,往往全身心都扑在禁毒斗争里去了,对于家人终归是有所亏欠,他们无法保证自己的工资能够给家人提供优渥的生活,无法保证自己能时时刻刻陪伴家人,无法保证自己能在父母生病的时候及时看望。
更别说是妻子。
“局里有个老人,在缉毒战线干了一辈子,现在去了警保那边,他年轻的时候娶了个老婆,结果老婆生孩子,他却在抓毒|贩,老婆很孤独,生完孩子没多久就闹离婚了。”
蔡言生:“我不想让未来那个跟着我过日子的人也要受这样的苦。如果可以,我一辈子都不会结婚的,因为我知道我所处的地方是缉毒前线,这就注定我没办法给家里人想要的生活,作为男人,在对家庭的责任和担当这一方面,其实我很失败。”
当时的李枫铭朝蔡言生看过去,有些惊讶于蔡言生会说出这样的话:“蔡□□你以后都得一个人了,老了以后谁照顾你?走不动了怎么办。”
“没关系,缉毒警察平均牺牲年龄都比其他警种小很多,也许我牺牲了就不需要人专门照顾我了。”蔡言生打趣说。
虽然是一句玩笑话。
但是真的很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