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人善于欺骗,骗别人也骗自己。
为了摆脱过去的阴影,毫无负累的生活下去,丢弃罪恶感。大脑会美化修改记忆。
真实的过去是这样的。
裴府在这代以前其实是温府,曾经赫赫有名的温家,祖辈在从前都是当官的,后来没落了,不仅人才凋零,子嗣也变得艰难,到这一代只活下来个温小姐。这个温小姐不是温盈。是温盈的母亲,温九华。
温家人不愿意自己这一脉就这么消尽了,于是就想了个找赘婿的法子,选来选去,选中了温盈的父亲,那时候二十出头的裴钰。
裴钰是个极英俊的年轻人,他在所有人中条件最差,穷小子一个,也没什么本事,但唯独这张脸太过出挑,嘴巴也甜,各种甜言蜜语,讨了当时温小姐的芳心,从此青云直上。
那时候温家的老人都还在,裴钰对待妻子十分的好,温九华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一个温顺听话的赘婿,样貌又生得俊,女儿又那么喜欢,时间长了,温家人自然渐渐的就没了心防。
后来生了温盈,这个小姑娘长相肖极了父亲,睫长眼大,特别漂亮。温老太爷虽然遗憾不是孙子,但也高兴。
温老太爷已经很老了,加上那会儿温九华生孩子需要静养,于是生意上的事就开始分给裴钰来管。起初也是让人盯着的,不过裴钰确实安安分分的,管家,照顾妻女,挑不出错来,于是老太爷渐渐的也就放权了。
再后来,就是温老太爷去世,他去世后的第二年,温府,就改做了裴府。
谁也想不到,没了老太爷的压制,那个安分老实的女婿一下子就变了,他把家里的老佣人都赶了出去,比如管家冯叔,比如温九华的乳娘琴妈。
温盈七岁的时候,有了二娘,九岁的时候,她二娘给她生了个弟弟,弟弟姓裴。
从那时候起温九华就一病不起,温盈在家里的处境越来越艰难。
裴钰急于抹去那些曾经的屈辱,比如相貌平平的妻子,比如跟着妻子姓的女儿。
打骂是常有的,裴钰喜欢掐这个女儿的脖子,看着她张嘴蹬腿,眼泪鼻涕满脸都是。
显然这是报复,这个象征他屈辱的垃圾终于也让他享受了无上的权利。
而因为当家人的默许,二娘和弟弟也喜欢欺负她,有时候是滚烫的汤汁,有时候是坏掉的饭菜。除了抢她东西外,弟弟很喜欢用东西砸她,看她哭着抱头逃窜的样子,母子俩就哈哈的笑。
曾经娇生惯养的温盈突然像条不受待见的流浪狗。
温九华那时候已经精神恍惚了,身边什么亲信也没有,除了哭就是说胡话。温盈就在这种环境下长到十三岁。十三岁的夏天,她终于在一次酒宴的中途寻到了机会,把弟弟溺死在花园的池塘里。
那天家里人很多,二娘作为裴夫人招待客人,春风得意,所以没顾得上自己一贯顽皮的儿子。
等客人走光了,她找不到自己的儿子,这才慌了神。二娘找来所有的下人威逼利诱,可是谁也没有看到。
二娘认为是温盈和温九华做的,发了疯似的打骂她,温盈被打得快死了,但是她一个字都没说。
她是用石头绑着弟弟沉下去的,因此过了好些天,他们才从池塘底把小孩的尸体抱上来,泡得像发面一样,面目全非。
二娘一直在尖叫。
温盈躲在娘房间的柜子里笑。
二娘想杀她,她就先杀二娘。
一个情绪失控的女人是很好杀的,温盈很简单的就让二娘‘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了下去,血流的到处都是,像摔碎的西瓜。
弟弟的死让她知道人命的脆弱。
二娘的死让她变得更大胆了。
她开始把目光投向她父亲,这个在她眼中最可怕,也最该死的人。
可是比起年幼弱小的她,父亲实在太强大了,她需要有人帮忙,她跑到母亲的床前,撒娇求母亲抱一抱她。
以前每一次受了委屈受了惊吓她都会来找母亲,虽然母亲除了哭什么也做不了,但是母亲的怀抱总会让她感到安慰。
可这次母亲拒绝她了,母亲问她,弟弟和二娘是不是都是她害死的。
温盈不能理解母亲眼里的那种神情。
她询问母亲为什么不高兴,难道这样不好么,二娘和弟弟都是该死的,但其实最该死的是爹,而且现在爹很怀疑她,也许会想杀了她,她希望娘和她一起,把爹给除掉。
她正在絮絮叨叨的念着该用什么方法,母亲突然给了她一巴掌。
因为体弱,所以并不疼。
但是温盈呆在那里。
她理解不了。
好奇怪啊,在她被打被折磨的时候母亲除了哭什么也不会,可是在她为了保护她们两个去彻底消除敌人的时候,母亲却会打人了,母亲打她。
母亲还说,她是她爹的种,果然和那个男人一模一样。
温盈感到茫然。
她迷惑极了,随之升上来的委屈和伤心。
她就问母亲,怎么全都是像他,你的到哪里去了,你怎么这么没用?
母亲的嘴一直在抖。
可是温盈没机会听到她想说的话,因为门被用力砸开,盛怒中的父亲冲了进来。
后来,温盈的母亲死了。
那个从身到心都无比病弱的女人挡在女儿面前,于是就死了。
人的生命,果然脆弱的像纸片,轻轻撕一下,也就没有了。
不知道为什么,父亲没有杀她。
可能温九华的死亡给他带了点不小的震撼,也可能温盈当时的眼神实在让这个狼心狗肺的男人也感觉到了不安,总之最后,他只是把温盈关了起来,就关在她母亲的房间里。
就这样一直关着,直到一对孪生兄弟上门求助,裴老爷出于某种目的接纳了他们。
后来,双胞胎中的哥哥无意中透过铁栏杆看到一双眼睛。
14.
裴江岸说:“裴老爷是你生父,他不甘心一辈子顶着赘婿的身份,所以在你爷爷死后,温家成了裴家。后来你父亲再娶,生了个儿子,那个孩子,也就是你的弟弟,被你亲手溺杀在花园的池塘里,二姨娘被你从楼梯上推下去摔死,之后你的母亲也死了,裴老爷对外说你有疯病,从此你一直被锁在家里。直到我和我哥因为家乡遇上天灾**,不得不来裴家求助。”
“那时候,裴老爷不知道为什么丧失了生育的能力,当然,那一定是跟你有关,所以他那么厌恶你,却又不得不为未来考虑。毕竟,你身上还流着他的血。”
温盈觉得一阵恶心。而伴随着这阵深刻的恶心,她竟然真的记起了一些事。
母亲说她完全像她的父亲。
而父亲又把延续他血脉的期望放在她身上。
他们竟然都这么恶心她。
她绝不如他们所愿。
母亲死后,琴妈和冯叔就回来了,因为那时候父亲已经把过去的温家佣人忘干净了,他这种人不会信这世界上有忠诚存在。
于是琴妈找到了她。
这个对温九华忠心耿耿的女人,几乎也把温盈当做自己的孩子。
琴妈从前家里是开医馆的,从小就对那些东西很感兴趣,尤其配置千奇百怪的药房,尽管家人将医馆传给了儿子,可是琴妈才是真正最有天赋的那个。她会做药,治病的药,或者害人的药。
在温盈的哀求下,琴妈的药可以让裴老爷从此以后再无子嗣,也可以让温盈完完全全失去孕育孩子的可能。
女孩终于感觉到了安全。
从她母亲病倒以后,她第一次有如此强烈的安全感。
但这件事,除了温盈和琴妈,其他人是绝对不知的。即便裴江白,也是不知道的。
裴江白和裴江岸这对双胞胎兄弟,一开始温盈是想叫他们死的。
想除掉他们的原因和裴老爷留下他们的原因一样,他们姓裴。
其实只是很远很远的亲戚,大约也就曾经是一个村的关系,隔了不知道多远,只是他们的父亲恰好姓裴而已,可是当时对子嗣有了执念的裴老爷却产生了一个想法,让他们和温盈生下的孩子必然也姓裴,即便以后反悔,改姓的事也不会再出现。
何其可笑的想法。
这贱人。
可惜这贱人深知她的能耐,把她囚禁起来严加看管,更是对每日的餐食用水疑神疑鬼,他只用心腹几人,琴妈和冯叔无从下手,温盈想弄死他很难,想除掉那对双胞胎,也很难。
只好等待。
而有些事情却在等待中发生了偏移。
裴江岸说:“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杀他了么?”
“我没有想杀他,我很爱他。”温盈平静的说:“唯一的问题在于,我并不是很理解爱一个人需要做什么,因为我没有见过,所以我不相信。”
“你不相信?”
“我不信这世上有长久稳定的爱,男人天生就是不忠的,你们爱慕美色,可是美丽的女人千千万万,美丽的容颜容易凋谢,如果我不美了,或者他见到了比我更美的人,他就不会爱我了,他会变成又一个同我父亲那样的人。”
“所以你就把他杀了,让他停留在最爱你的时候?”
“我没那么想,我只是期望他不要变,我觉得他不要有自己的想法,我不喜欢他有自己的想法,一想到有个会思考的男人躺在我身边,那实在让我毛骨悚然。我越爱他,就越是觉得,他只要听我的话,看着我就够了。”温盈淡淡的说:“所以我给他用了琴妈的药,起初一切都好,一切都跟我想象的一样,可是……我没想到他对其中的一味药材过敏。”
她记起来了。
那个时候,裴江白躺在病床上,看起来那么脆弱,那么那么脆弱。
他歪着头,看着她,但是不说话。似乎因为已经说不了话了。可那张脸上出现这样的神情,她的心一阵剧烈的酸痛,她怎么忍心看这张脸上出现这样悲伤的神情。
“不…别难过,你告诉我,”她双手捧住他的脸,惊慌的去吻他:“你告诉我,你在为什么难过……我会为你做的,不论什么我都愿意为你做。”
她哄着他,吻他,却是吻到了他的泪。
裴江白的眼泪。
他在想什么,他知道这一切之后为什么不恨他,他为什么这样看着她。
悲伤灭顶而来。
温盈终于醒悟自己对他做了一件多么糟糕的事。
“我真的很后悔。”温盈说:“我不该那么早的给他用药,他死在了我们最相爱的时候,这让我觉得很痛苦,我应该再等一等,也许过几年他就变心了,那样的话,无论面对什么样的结果,我就都能够接受了。”
水牢中一阵沉默。
天井中透出一些淡淡的光。
天快要亮了。
“原来是这样。”裴江岸轻轻的说:“真是个可悲的故事。做好人果然是要倒霉的。”
温盈点点头:“如果你说裴江白,那确实,他是个好人,就算知道我以前的事,他也不怕我,还试图让我改过,这样的人很难得,”她说:“所以我不要你死。否则从哪里能再找到一张一模一样的脸来。我还不想忘了他。”
裴江岸抬起头,他几乎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寒冷和饥饿完全侵蚀了他,他觉得自己要被冻僵了:“你要给我用药?”
“对啊,”温盈对着他看了一会儿,笑了:“我要江白完完全全的回到我身边。”
15.
她有时候会看见已死去的人,泡发肿胀的小男孩,摔破脑袋的女人,还有眼神阴沉的老男人。
这种时候她就会兴奋。
恨不得再杀一次。
为压制这种兴奋,不得不抱紧身旁的男人,勾勾缠缠,让一个人的兴奋变成两个人的兴奋,再用另一种形式释放出去。
此外,有时候她还会梦到过去,然后惊醒,心里恐慌。
“江白?”
她会叫他的名字。推他。
裴江白睡眼惺忪:“怎么?”
他侧头吻她眉心。
很轻的一吻,像羽毛,她那颗漂泊无依沉浮不定的心,却终于落到了实处。
“我们不会分开的,对吧。”她问他。
他就笑:“你要到哪里去?”
“我哪里也不去。”她患得患失的抱着他:“你也说,哪里也不去。”
“好。”对她,他向来是无有不应的:“除了你身边,我哪也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