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龙凤喜烛烧的正旺,红艳艳的珠泪滑下去,又层层叠叠堆落起来,像凝固了的血。
此时的新房里一片寂静,只能偶尔听闻“噼里啪啦”的灯花声,空气也黏糊糊的,里面夹杂着一种奇怪的对峙感。
这哪里像婚房,分明是灵堂吧。
新娘乔淞月端坐在新床中央,头顶上的凤冠漂亮极了,但实在过于繁复沉重,从清晨五更起便被几个丫鬟七手八脚的戴在头上,整整一天下来,压得她脖颈生疼。
她长舒一口气,把那碍事的红盖头一把掀开,仍往远处,露出一张清雅灵秀的脸,凤冠上珠金点翠的步摇晃荡起来,叮当作响。
响动惊起了那个端坐在圆桌旁,跟她一样身穿喜服的新郎,那年轻男子往这边瞥了一眼。
他便是靖元侯府的主人,乔淞月的新婚夫君,戚鸣毓。
可惜,乔淞月并没有打算把他当成夫君,哪怕是名义上的。
在她看来,她跟以前素未谋面的戚鸣毓,都是被权力随手拨弄的可怜棋子,被人算计一起丢进了这个名为“姻缘”的深坑里,白白互相折磨罢了。
再者说了,她心中另有打算,这门婚事万万当不得真,来日她要自己寻个心悦之人做郎君。
瞧了瞧窗外夜色,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她大显身手的时刻到了。
她站起身,打量了一圈屋里的陈设之后,目光落在大红圆桌上,那里放着一壶酒,一对青玉合卺杯,上面描着一对交颈鸳鸯,象征着夫妻亲密无间,和谐美满。
就它了。
她走上前去,抓起落下,“哐当”一声响,酒壶被狠狠砸碎在戚鸣毓的脚边,酒液到处飞溅,屋里飘起一阵醇香的酒气。
她观察着戚鸣毓的反应,心想,没见过这么嚣张跋扈的女人吧,吓傻了吧,赶紧跑吧,要不等会儿该挨揍了。
果然,戚鸣毓似乎被惊吓到了,像一只受惊的小兔,本就没什么血色的一张俊脸变得更加苍白透明。
他抬头,望着自己刚娶过门的新娘。
这人生了一双极其漂亮的桃花眼,此刻神色间满是惊惶无措,轻言道:“夫,夫人,你......这是何意?我俩既已拜堂成亲,便是夫妻一体。可是鸣毓有哪里做得不妥,惹得夫人如此不快?”
许是心中不安,他手指紧紧抓着喜服下摆,一副被她吓得惊魂未定的可怜模样。
哼,怎的这般娇气。
乔淞月刚要继续“发威”,听见从门缝外隐约传来一道吸气声,还伴着几句嘀嘀咕咕的小声议论。
她这这才后知后觉,敢情门口还藏着这么多听墙角的隐形观众呢。
别说戚鸣毓了,想必府里那些丫鬟仆妇们也从没见过这阵仗,都被刚才的动静吓着了。
好极了,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她立刻变得精神抖擞,演的更起劲了。
“你问我何意?怎会如此不快?”乔淞月扯开嘴角,发出一声嘲讽。陈述着心中事先打好的草稿:“戚侯爷,这桩婚事因何而来,你我心知肚明。不过是皇命难违,装装样子罢了。既如此,便无需那些虚情假意的礼数来粉饰太平了吧。”
说到这儿,心想做个表情配合一下可能会更好,显得她更有威慑力。
于是便扬起下巴,话里全是鄙夷和不满:“你以为,凭你这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风一吹就倒的病秧子模样,能入得了我乔淞月的眼?我乔家商号遍布南北,我乔淞月潇洒自在,挥金如土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喝药续命呢!”
声音刚落,乔淞月向前一步,巧妙地形成了他在下,她在上的形势局面,把戚鸣毓完全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
她刻意模仿出一副市井泼妇的粗俗模样,伸出一根鲜红豆蔻的手指着他,距离之近,几乎要戳到他高挺的鼻梁上。
“给姑奶奶竖起耳朵听好了,打今天起,这侯府的后院,归我乔淞月管。你,戚鸣毓,另觅良居吧。爱去哪去哪,抱着药罐子过你的清静日子去,没事少在我眼前晃悠,看见你这病殃殃的身子骨就烦!没有我的允许,胆敢踏进这房门一步......”
她停在这里,眼神恶狠狠的把戚鸣毓全身上下扫了个遍,仿佛在掂量从哪个部位更容易下手。
最后一字一顿地吼道:“姑,奶,奶,我,打,断,你,的,腿!听,清,楚,没,有?”
面对她那根“指名道姓”的纤纤玉指,戚鸣毓深深地,深深地垂下了眼帘。睫毛在他眼窝处投下了一小片阴影,刚好掩盖了那一闪而过,像狐狸般狡黠算计的微光。
“是,清楚了,夫人息怒。” 戚鸣毓开口,一副近乎卑微的模样,“鸣毓不敢,万万不敢。”
他一边说,一边乖顺地站起来,对着乔淞月躬了躬身,姿态放得极低:“夫人今日劳累,还请早些安歇。鸣毓......这就告退,再不敢扰夫人清净。”
乔淞月冷哼一声,扭过头没理他。
见她这般反应,他也不恼,好脾气地转过身,脚下虚浮无力,像踩在棉花上一样,带着那种病公子的羸弱感,一步三摇地走向门口。
经过地上那片酒液碎片时,他不小心踩中几片险些摔倒,宽大的喜袍袖口垂落下来,立刻就沾染上了污渍,整个人显得更加狼狈不堪了。
“啧。”乔淞月双手抱胸,冷眼看着他这副窝囊废似的“受气包”模样,心里的邪火非但没有发泄出去,反而像一拳打在了棉花堆上,无处着力,憋闷得胸口发疼。
这破身子,指望他能做什么?她不耐烦地挥挥手,像驱赶一只恼人的蚊虫:“去去去,赶紧走,看见你就烦。”
躲在外面听墙角的丫鬟仆妇很有眼力见,老早就跑没影了。
戚鸣毓走了出去,房门被他从外面轻轻带上。
外面没了声响以后,新房里空荡荡的,屋里只有浓郁的酒香味儿,和乔淞月自己不稳的呼吸声。
深深叹出一口气,在她心里压了整整一天,现在终于畅快地吐了出来。
刚刚眼神里刻意装出来的那股“刁蛮泼辣”的劲头,全都不见了,身心俱疲,她像一只明明受了伤却虚张声势不肯示弱,只在夜深人静时分才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动物。
多希望这是场梦,拖着沉重的步子,她缓缓走到窗边,仰望天穹,千丝万缕的情绪哽在喉头,心中苦涩万分。
手指抓紧身下的衣袖,她低头看着指尖上的蔻丹,颜色鲜红艳丽,念起了些许往事。
“姐姐......我害怕......” 弟弟乔如青的哭声又在耳边响起,那么稚嫩,带着害怕。
大约在两年前的元宵节,她瞒着家里人,偷偷带着弟弟跑出去玩儿,几个地痞流氓把他们堵在街头小道,意欲抢夺弟弟戴在胸前的玉佩,十岁的乔如青吓得瑟瑟发抖,惊慌失措地死死抱着她。
突然遇到这种情况,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慌了心神,抱着弟弟一边后退一边焦急地想办法。
小流氓见他俩是这副柔弱表情,立刻得寸进尺,凶神恶煞地出言挑衅,步步紧逼:“自己拿出来吧,让哥几个亲自动手就不好看了。赶紧的,老子可没耐心等......”
在退无可退的紧要关头,“呦!你们干什么呢?大街上就这么欺负人?”
一个卖菜妇人恰好路过,她横眉冷竖,挺着粗壮的腰杆,把车上大大小小的菜篓狠狠砸向小流氓,然后双手叉腰,双目喷火,开始泼妇骂街,异常蛮横地把嗓门敞的高昂洪亮,骂声滔滔不绝吼动了半条街的人,小流氓被训的灰头土脸,梗着脖子要动手打人。
当时十四岁的乔淞月,趁机抄起墙角的半块石头冲了上去,不管不顾地一通乱砸,疯了一样嘶吼怒骂,身上挨了好几个拳头。脸上,手上被对方的指甲划了好几道血痕,头发也被扯散了,最后在卖菜妇人的帮助下,成功打退了那几个欺软怕硬的小流氓。
她向好心妇人道了谢,婉拒了对方要带她去看大夫的好意。
一路温声细语护着弟弟回家,才刚进家门,又被继母孟氏堵了个正着,那女人最喜欢看她这副狼狈模样了。
她坐在厅堂上座,拿出家主的威严样子,凉凉的对着乔淞月好一顿刻薄奚落:“女孩子家家的,年纪轻轻就像个市井泼妇,看看这伤风败俗的样子,成何体统。我乔家门庭不幸,怎么出了你这样的祸精,将来谁敢要你?难不成要留在乔家深闺做一辈子老姑娘?”
......
自从父亲去世之后,乔府就由继母当家做主,全家从霖川北上迁移到盛京,全是陌路,她跟弟弟相依为命,一直处在夹缝中生存。
乔淞月当时把弟弟护在身后,一声不吭。
心底却反骨,想着:乔家根本不是你的,我日后如何更轮不到你来管教,咱们不妨走着瞧。
晚上抱着弟弟上药的时候,小如青看着她手臂上的伤痕,黑紫红肿一大片,心疼极了,小声说道:“姐姐,我好了,我没事。你疼不疼啊?现在换我来给你上药吧,我先给你呼呼。”
她摇头,笑眼弯弯,佯装坚强安慰弟弟:“没事,姐姐这伤一点都不疼,看着怪吓人的,可把你这个小傻瓜唬住了吧。”
假话,其实她伤口疼,心里更疼,像被针扎一样疼。
白天发生的一幕幕在她脑海里不断重现,她痛恨自己的软弱无能,而撒泼妇人的深刻形象在她脑海久久挥之不去。
从那以后,她就下定决心,把“蛮横强悍”当做护身的盔甲。她相信只要足够凶,足够蛮横,才能护住她想护住的人,才能在乔家后院为她和弟弟争得一席容身之位。
哪怕这盔甲再沉重,再硌人,连她自己都厌恶。
如今,她嫁进侯府,来到了一个更庞大,更危险的陌地囚笼,护身“盔甲”必须得加厚升级才行。
第一步,就是撒泼立威造人设,算是成功了吧,应该暂时吓唬住了那个病弱的夫君戚鸣毓。
乔淞月疲惫地闭上眼睛,她需要休息一下喘口气,好好想想下一步该怎么走。
新房门外,浮画廊柱旁。
方才“虚弱狼狈”离去的戚鸣毓,原来并没有走远。
他颀长的身影倚在廊柱的背光处,屋内沉寂下来的所有动静都一丝不落地传入了他耳中,包括那一声长长,带着无尽疲惫的叹息。
他偏过头,月光如水倾泻在他的侧脸上,刚才在新房里有意表现出来的苍白迷茫,惊慌无措等表情,全像落幕后的戏服被层层剥落,这张脸上哪里还有半分惧意。
“呵呵......”他在静悄悄的廊下发出一声低笑,“小老虎。不,是一只泼辣的小野猫。爪子倒是锋利得很,表演得也算卖力。” 他捻了捻手指,指尖还残留着几许新房酒液的淡淡醇香。
心情忽然变得愉悦起来,他下意识再看向新房,目光仿佛穿越了门板,落在窗边的那个俏丽背影上,“就是不知道,这身张牙舞爪的硬刺下面,藏的是柔软的肚腹,还是尖锐的獠牙呢。”
原本他觉得这桩婚事会是个麻烦,可现实比预想的有趣多了。
他发现了一只特别的“小野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