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在午后变得更稠了,像融化的白蜡裹住整个鸦声镇。苏澈和顾寒洲从鸦巢旅店出来时,鞋底踩在石板路上,能感觉到一种黏腻的湿滑——不是雨水,更像是某种不知名的液体,在雾气里泛着淡淡的腥气。
“走慢点。”顾寒洲攥住苏澈的手腕,他的掌心冰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这雾不对劲,比早上浓了三倍,容易迷路。”
苏澈点点头,视线只能勉强看到前方三米远的地方。主街两侧的房屋门窗紧闭,却偶尔能从门缝里看到一点微弱的烛光,像浮在雾里的鬼火。更让他心慌的是,头顶的乌鸦叫得比之前更频繁了,不是零散的几声,而是成百上千只乌鸦一起叫,声音尖锐得像指甲刮过铁皮,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仿佛整个小镇都被乌鸦的翅膀罩住了。
“它们在跟着我们。”苏澈压低声音,眼角的余光瞥见几只黑色的影子掠过雾面,翅膀扇动的风声就在耳边。
顾寒洲抬头扫了一眼,从背包里摸出一把折叠刀——不是之前撬门锁的小刀片,而是一把刀刃泛着冷光的军用刀,“别理它们,只要不主动招惹,暂时没事。”他顿了顿,补充道,“刘翠花说旧医院在镇西的山脚下,顺着这条路走到底,看到那棵歪脖子槐树就到了。”
两人沿着主街向西走,雾气里的腥气越来越重,混着一股腐朽的木头味,还有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那味道很淡,却异常刺鼻,像是过期了几十年的药剂,闻着让人喉咙发紧。
走了大约二十分钟,前方的雾里突然露出一截发黑的树干。那是棵老槐树,树干歪得几乎贴地,枝桠上没有一片叶子,却挂着几样奇怪的东西:生锈的手术刀、断了弦的听诊器,还有几片沾着黑渍的纱布,在雾里轻轻晃着,像吊死鬼的舌头。
“到了。”顾寒洲停下脚步,指了指槐树后面的建筑。
苏澈顺着他的手势看过去,心脏猛地一缩。
那是座两层高的红砖建筑,墙皮已经剥落得不成样子,露出里面暗褐色的砖体,像结痂的伤口。窗户大多破了,玻璃碎片挂在窗框上,反射着雾里的微光,像一排倒竖的牙齿。最诡异的是二楼东侧的一扇窗户——那扇窗户没有破,里面亮着一盏昏黄的灯,灯光忽明忽暗,像是有人在里面反复开关台灯。
“就是那盏灯。”顾寒洲的声音比平时更低,“刘翠花说,每天半夜都能看到这盏灯亮着,但镇上没人敢来查。”
苏澈盯着那盏灯,突然觉得灯光的晃动节奏很奇怪——不是随机的闪烁,更像是某种规律的信号,亮三秒,暗两秒,再亮三秒,像在倒计时。他刚想开口说这件事,就听到身后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人把重物砸在了地上。
两人同时回头,雾里空荡荡的,只有那棵歪脖子槐树还在晃。可刚才的声音太近了,近得像就在耳边。
“是乌鸦。”顾寒洲攥紧了手里的刀,“它们喜欢把东西丢在地上制造声音,别回头,继续走。”
苏澈咬着唇,跟着顾寒洲绕到医院正门。正门是两扇对开的木门,门板上的油漆已经掉光,露出里面腐烂的木头,门楣上挂着一块锈迹斑斑的铁牌,上面的“鸦声镇卫生院”几个字已经模糊不清,只剩下“鸦”和“院”两个字还能辨认,像两个诡异的符号。
门没有锁,只是虚掩着,留了一道一指宽的缝。从缝里能看到里面的黑暗,还有一股更浓的腥气涌出来,混着淡淡的血腥味——不是新鲜的血,是那种凝固了很久的、发黑的血味。
顾寒洲推开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惨叫,在寂静的雾里格外刺耳。他从背包里摸出两个手电筒,递给苏澈一个:“光线调暗点,别照太亮。”
苏澈点点头,把手电筒的光线调到最弱,一道微弱的光柱刺破黑暗。眼前是医院的大厅,地面铺着白色的瓷砖,大多已经碎裂,缝隙里长满了黑色的霉斑。大厅中央有一个废弃的导诊台,台面上放着一个掉了指针的挂钟,钟面上还沾着几滴黑色的污渍,像是干涸的血。
“先查一楼。”顾寒洲的声音压得极低,“一间一间看,别漏了任何东西。”
两人先走进大厅左侧的第一个房间,门牌上写着“挂号处”。房间里只有一张掉了腿的木桌和两把椅子,桌子上堆着一叠泛黄的病历本,封面已经腐烂,轻轻一碰就碎成了渣。苏澈拿起一本相对完整的,翻开第一页,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只能看到患者姓名的最后一个字是“莲”,诊断结果那栏画着一个奇怪的符号——和他在牌坊上看到的符号一模一样。
“顾寒洲,你看这个。”苏澈把病历本递过去。
顾寒洲接过,用手电筒的光仔细照了照:“是献祭仪式的符号。”他顿了顿,翻到最后一页,突然皱起眉,“这里有日期——民国三十八年,十月十三日。”
“民国三十八年?”苏澈愣了一下,“那不是快七十年前了吗?”
“嗯。”顾寒洲把病历本放回桌上,“这说明七十年前,这里就已经在进行献祭仪式了。”
两人走出挂号处,来到隔壁的“诊室”。诊室里有一张铁制的诊床,床栏上锈迹斑斑,床单已经变成了深褐色,上面有几个不规则的破洞,像是被什么东西撕咬过。诊床旁边的柜子上放着一个玻璃罐,里面装着福尔马林,泡着一块发黑的组织——看不清是人的还是动物的,只能看到上面还连着几根黑色的毛发。
“别碰那个罐子。”顾寒洲拉住想靠近的苏澈,“福尔马林挥发快,这么多年还没干,里面的东西肯定有问题。”
苏澈缩回手,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滴答”一声,像是水滴落在地上的声音。他回头看,天花板上没有漏水的痕迹,地面却是干的。可那声音还在响,“滴答,滴答”,越来越近,最后竟然像是从他的头顶传来的。
“抬头。”顾寒洲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苏澈慢慢抬头,手电筒的光扫过天花板——那里趴着一只巨大的乌鸦,翅膀展开有半米宽,爪子勾着一根生锈的输液管,输液管的末端滴着一滴黑色的液体,正落在他刚才站的位置。而那只乌鸦的眼睛,是血红色的,正死死盯着他的脸。
“别动。”顾寒洲的刀已经举了起来,“它在试探我们。”
那只乌鸦盯着苏澈看了几秒,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叫,然后扑棱着翅膀飞走了,输液管“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黑色的液体溅在瓷砖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像是在腐蚀瓷砖。
苏澈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他喘了口气,才发现自己刚才一直没敢呼吸。
“继续走。”顾寒洲的声音很稳,却能看到他的手指在微微发抖,“它只是在警告我们,真正的东西在后面。”
两人穿过诊室,来到一楼最里面的房间,门牌上写着“药房”。药房的门是锁着的,锁芯已经生锈,顾寒洲用军用刀撬了几下,锁“咔嗒”一声开了。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浓烈的药味扑面而来,不是普通的中药味,而是一种混合了腐烂和血腥的怪味,闻着让人头晕。房间里的货架大多已经倒塌,地上散落着无数个药瓶,有些瓶子碎了,里面的药粉已经变成了黑色,在地上积成了一层薄薄的黑灰。
“小心点,别踩碎瓶子。”顾寒洲提醒道。
苏澈跟着顾寒洲慢慢走进去,手电筒的光扫过货架,突然停在一个没有倒的货架上。那个货架的最上层,放着一个白色的瓷瓶,瓶身上画着一只乌鸦,和牌坊上的石鸦一模一样。
“那个瓶子。”苏澈指着瓷瓶。
顾寒洲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把瓷瓶拿下来。瓷瓶很沉,里面像是装着液体。他晃了晃,没有声音,倒也倒不出东西,像是被什么东西封死了。瓶底贴着一张黄色的符纸,上面画着和病历本上一样的符号,符纸的边缘已经发黑,像是被火烧过。
“先拿着。”顾寒洲把瓷瓶放进背包,“可能是个线索。”
两人刚想离开药房,就听到二楼传来“吱呀”一声——像是有人推开了二楼的门。
“有人?”苏澈的心跳瞬间加快。
顾寒洲关掉手电筒,苏澈也赶紧跟着关掉。黑暗里,只有二楼传来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像是拖着什么重物,“咚,咚,咚”,每一步都踩在两人的心跳上。
脚步声走到楼梯口,停了下来。然后,一道微弱的光线从楼梯拐角处照下来,是手电筒的光,在黑暗里像一只窥视的眼睛。
“谁在下面?”一个低沉的男声传来,声音里带着一丝沙哑,像是很久没说话。
顾寒洲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慢慢摸向腰间的配枪——他早上出门时特意带上了,虽然不知道在这个诡异的地方,枪有没有用。
“是刘翠花让我们来的。”苏澈先开了口,他怕顾寒洲的警惕会激怒对方,“我们找白墨言医生。”
楼上的人沉默了几秒,然后脚步声又响了起来,慢慢走下楼梯。光线越来越近,苏澈终于看清了对方的样子——
那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白大褂,袖口和下摆都沾着黑色的污渍。他的头发很长,遮住了半边脸,露出的一只眼睛很亮,却没有任何温度,像冰一样冷。最奇怪的是他的左手,戴着一只黑色的皮手套,手套的指尖已经磨损,却还是紧紧地裹着左手,像是在隐藏什么。
“我就是白墨言。”男人的声音和刚才一样沙哑,他的目光在苏澈和顾寒洲身上扫过,最后停在顾寒洲的背包上,“你们拿了不该拿的东西。”
“你说的是这个瓷瓶?”顾寒洲把背包拉链拉开一点,露出瓷瓶的一角。
白墨言的眼神变了一下,声音更冷了:“把它放回去。那是鸦神的东西,碰了会被盯上。”
“鸦神?”苏澈追问,“你知道鸦神的事?”
白墨言没有回答,而是转身走向二楼:“跟我来。别说话,别碰任何东西。”
两人对视一眼,跟着白墨言走上楼梯。楼梯的扶手已经生锈,摸上去黏腻腻的,像是沾着一层油污。二楼的走廊比一楼更暗,雾气似乎从窗户缝里渗了进来,在走廊里飘着,能看到无数细小的灰尘在雾里飞舞。
走廊两侧的房间大多是病房,门都开着,里面的病床空荡荡的,只有几张床上还残留着破旧的床单,在雾里轻轻晃着,像有人躺在上面。苏澈路过一个病房时,突然看到床上的床单动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下面翻身。他赶紧停下脚步,用手电筒照过去——床单下面空荡荡的,只有床板上积着一层黑灰。
“别回头。”白墨言的声音从前面传来,“这里的东西喜欢模仿人的动作,你越在意,它越跟着你。”
苏澈赶紧收回目光,快步跟上顾寒洲。
白墨言把他们带到二楼最里面的房间,门牌上写着“医生办公室”。房间里比外面亮一些,桌上放着一盏煤油灯,火焰忽明忽暗,照亮了桌上的几本厚厚的病历和一个打开的笔记本。
“坐。”白墨言指了指桌前的两把椅子。
苏澈和顾寒洲坐下,椅子发出“吱呀”的响声,像是随时会散架。
白墨言坐在他们对面,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铁皮盒子,打开后里面是几支烟。他点燃一支,抽了一口,烟雾在煤油灯的光里散开,模糊了他的脸。
“你们想知道什么?”白墨言的声音在烟雾里显得更沙哑。
“鸦声镇的献祭仪式。”顾寒洲直截了当,“还有鸦神到底是什么。”
白墨言抽了口烟,沉默了几秒,然后从笔记本里拿出一张泛黄的照片,推到两人面前。照片上是一群穿着民国服装的人,站在医院的正门前,中间的人举着一块牌匾,上面写着“鸦声镇卫生院”。而在人群的后面,站着一个穿着长袍的男人,脸上戴着一个白色的面具,和苏澈在图书馆镜子里看到的面具一模一样。
“这个人,是第一任镇长。”白墨言指着那个戴面具的男人,“也是第一个主持献祭仪式的人。”
“献祭仪式到底是怎么回事?”苏澈追问。
“每百年一次,献祭十三个人。”白墨言的声音很平,像是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这十三个人必须是外来者,他们的灵魂能加固鸦神的封印。如果凑不够十三个人,鸦神就会苏醒,整个小镇都会被它吃掉。”
“那第十三名祭品是谁?”顾寒洲问。
白墨言的目光落在苏澈身上,苏澈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是你。”白墨言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刀扎在苏澈心上,“你收到的那封信,不是邀请,是通知。你从收到信的那天起,就已经是第十三名祭品了。”
苏澈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他想起信封角落的数字“13”,想起图书馆镜子里的面具人,想起老鸦树上的乌鸦——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是被选中的人。
顾寒洲攥紧了苏澈的手,他的掌心还是冰凉,却带着力量:“不可能。仪式还没开始,我们还有机会破解。”
白墨言笑了笑,笑声很干,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破解?没人能破解。七十年前,有个外来的教授想破解,结果成了第十二名祭品。他的尸体,现在还在医院的地下室里。”
“地下室?”顾寒洲的眼睛亮了一下,“医院有地下室?”
白墨言的脸色变了,他猛地站起来,声音里带着一丝愤怒:“别去地下室!那里是鸦神的巢穴,进去的人没有一个能出来!”
他的反应太激烈了,苏澈甚至看到他的左手在微微发抖,黑色的手套蹭到了桌角,露出了一点皮肤——那片皮肤是青黑色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下面蠕动。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声尖锐的鸦鸣,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白墨言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冲到窗边,看着外面的雾:“晚了,鸦神开始选人了。今晚,会有一个人死在这里。”
苏澈和顾寒洲同时看向窗外,雾里的乌鸦多得像一片黑色的云,正朝着医院的方向飞来。而二楼东侧那盏灯,突然灭了。
黑暗里,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走廊的尽头慢慢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