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苏凌几乎难以抑制住体内磅礴的怨愤，它们像是无声无息地累积在体内的四肢百骸，只需要一声号令便能聚集成狰狞恐怖的庞然大物，几乎要冲破坚硬的胸腔与这一身卡皮巴拉的人皮。
这不合理。人人体内固然都锁着怪物，或许只有一只，或许层出不穷，但总该符合基本逻辑。
苏凌自觉并不是那等道德觉悟高到能够成为核心价值观化身的行走代言人，却也总还有那么几分消化怨愤维持情绪稳定与拓宽心胸的能力。
否则愤世嫉俗的愤青，他也未尝不能争锋一下，甚至……成为沾染鲜血的反社会，也未尝不熟一条if线。
论起这世间待他之人，温和明不仅不算负分，反而截至目前，可称得上体贴入微——
君子论迹不论心，无论温和明曾经说过什么无心之言，他所有的举动都没有伤害过自己，甚至无论从生活还是事业上，都有过尽心尽力的关照与绸缪。
那位说是温和明不学无术的远房亲戚，“追星”的小助理沐辰岚，言谈举止、知识视野就和不学无术隔了一整个太平洋。而且这些时日观察下来，温和明团队的所有人，都带着一种和娱乐圈隐隐有所不同的悍厉风格，各有所长，不养一个闲人。苏凌相信，这世界上能让温和明不得已留在团队里的吉祥物还没出现。
这位心理学学得还不错，套话技术也有，且十分娴熟，大概是和诸位难缠的患者磨合出了经验。每次聊天的时候，她总是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往他身体方面引，倒是记得用一个养生爱好者的名头包装一下。
可惜苏凌在娱乐圈混了这么久，早就过了傻兮兮地把自己**卖个干净的愣头青阶段，也过了无知无觉地受着心善的前辈或者同事照拂的二百五年纪——
他大概天生不是那种心胸开阔呼风唤雨的管理者，总喜欢将各种善意明码标价，倘若自己欠了对方的人情，就总要记个清楚，非要将这份帮助还回去才安心，至于别人对自己是不是欠了什么人情倒是并不在意。
曾经有个人曾经这样评价过他：傲慢地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和别人划出楚河汉界，从不过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这些年从无交心朋友也是活该。
这大概的确是真理，于是他受了什么恩惠，也确实少有难得糊涂，必定要刨根问底记在心底的这本账上才肯罢休。
大概生意场上的手段都是见血封喉，于是在这种格外不重要的事情上就格外春风化雨漏洞百出。
苏凌也算久病成了半个医，自己头一天说出来的旧伤或是症状，温和明第二天送过来的养生饮食中必有针对性调养原料。哪里有这么巧的事？
这种人情本该是苏凌最不愿意沾染的——利益相关还好说，凡是能用金钱或者礼尚往来解决的都好说，怕就怕这种掺和了感情的照顾与欠债。
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意没法用金钱来衡量，打破了一些严谨分明的边界，不由分说地搅和成了一锅粥。
都是混娱乐圈的人，也快到了三十岁，说什么没经历过类似的示好未免有装纯之嫌。
他本该像往常一样，采用最适合的方式拒绝不同身份的人，心照不宣地用成年人的法则表示礼貌的回避。大家也都是有风度的人，不过是逢场选择，各取所需，没什么非你不可。
可偏偏这次，他莫名其妙地默许甚至纵容了这种微妙的发展，不拒绝不挑明，活像是那些文学作品里标准的渣男。
他自己心里分析得格外清楚，温和明替他筹谋的路线乃是最通畅的一条康庄大道，维护了他□□德制高点的路子，充分照料了他的自尊与人品，没让他的手与道德沾上一点浮灰。
是他自己非要不撞南墙不回头，钻个牛角尖都非要九曲十八弯，格外冷门生僻，这个天大的怨愤实在太有失道德了些。
他对申涵岳恐怕都不曾有过这样滔天的怨愤吧，比起怨愤这种无用功，恶心更无法自控一些，畏惧与恨意最佳的出口是抗争，脑海中模拟的凶杀细节还是更加解压一些的。
有生以来头一次体会这般莫名失控且汹涌不休的情绪，苏凌将掌心几乎掐出了血印子，才把这种无理取闹的情绪与冲到嘴边的质询硬生生压了下去。
倒也没全压得了，苏凌最后半真半假送出口的是：“你问的是谁，苏凌还是解柯？”
你真的懂“苏凌想要走什么路”吗？就算懂，你在意吗？就算在意，你尊重吗？
苏凌一咬舌尖，将这些山崩海啸似的往声带里蹦的质询压回去，长长的眼睫将太过灵动的眼睛遮住——职业素养到位就这点不好，微表情尤其是眼神太泄密。
温和明抱着苏凌，问完那句话基本就出了戏，被苏凌的肋骨硌了下就直接心疼得清醒了。
也不知道这两天怎么回事，好像是苏凌这边接下来的工作有什么变动，每次都看他忙到深夜，即使不去刻意了解也能听到些风声。
他不知道是这些戏外的糟心事更磨人还是这几天拍的重头戏——解柯致力揪出罪证、将所有恩怨情仇就此封存以致山穷水尽——更让人形销骨立。
只是他好不容易养出了点气色的人，短短两天就枯萎下去了一样，苍白得让人心惊，固然十分符合现在的角色状态，但实在是太毁身体了，现在恐怕已经突破了苏凌近五年的体重底线了。
也不知道董安易那个没用的经纪人到底干什么吃的，就算苏凌和他说了这些天都别送吃的，追求拍摄效果，也总不至于把人磋磨成这样，把握不好演戏和现实的平衡。
他正兀自心疼得够呛，苏凌倒是接上了话，也不知道是不是饿糊涂了。
温和明正思考着要不要把人强行劫走按在那儿补补身体，随口应了句：“当然是解柯啊，你的路不早就定了吗？全线发展，随心选择。”
他在脑海里模拟了多种“抢劫”方案，以至于没注意苏凌突兀握紧的拳头与挣出青筋的手臂。
你都知道，那为什么可以说得这么坦然？我的个人意志于你而言到底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