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和明十分识趣地没在苏凌忙着彩排的时候打扰他，直到苏凌从台上下来，伫立在观众席的位置看了台上半响，终于缓慢地吐出了一口气，像是将前面三十年一直钉住他五脏六腑的无形气柱一并吐了出去。
他总也缠着苏凌这么久，本能地感觉苏凌此时正在心中落了一场无人知晓的大雪，孤独地净化，释然如一片冰晶。
他似乎享受无人可诉的孤独，却又看尽了半生的落寞。
直到温和明忽而将这个小结界钻了一个悄无声息的小口，走到了他身边，又将小孔悄悄闭合了起来。
于是苏凌身边只多了一个悄然拉着他落座、隐没在昏暗之中的温和明。
像是一层天然的庇护，于是苏凌也好像是重新获得了蚌壳保护，有些茫然，像是思绪游离在虚空之中，有些疲倦犯懒，却放松舒适。
“现在感觉怎么样？”
最简单的文字在他脑海中进行处理，没什么威胁性，苏凌自动判定为安全，于是也就随心所欲地答：“很奇特，我以为我可能会色彩斑斓的。”
色彩斑斓？这是什么词，往常苏凌说话也没这么抽象。
温和明琢磨了一下，觉得他想说的可能是百感交集，也没准苏凌的思维比较发散，脑海里现在看到的就是一些抽象化的色彩呢？
和苏凌漫无目的地聊，温和明一直很有耐心。苏凌身上确实有一种特殊的宁静禅意，从某种角度讲，他入世入得不可开交，但论起各种令人费解的坚持与清高，还真是十分超凡脱俗、不食人间烟火。
话说回来，只要不涉及世俗名利，他们的相处一直很和谐。
因此温和明也将他们秉承的不同意见彻底放掉，作为苏凌单纯的爱慕者问道：“那你自己看到的是纯色？”
苏凌想了想：“雾蒙蒙的，混沌。”
这个颜色？是迷茫吗？但看他身上那种落定的安宁，又不像彷徨。
“你觉得看不清自己？”
苏凌摇了摇头，腮帮子略鼓，哪怕是偏于凌厉气势的舞台妆也没掩盖住这一瞬的纯澈干净，青春的那股劲从他体内蹦着向外侵略。
可爱得叫人想戳一戳他鼓起来的脸颊肉，和这一身妆造与舞台上“率军厮杀”的气势格外的反差，几乎很难相信是同一个人。
反差、难以置信……多变？
温和明福至心灵，问道：“你自己看到的混沌和别人看到的不一样，对不对？你觉得别人看你，水中望月那种，模模糊糊的？”
苏凌露出一个笑容，这个笑容温和明很难形容，像是凌晨第一抹日光照耀着的雪山顶，纯净得瑰丽。
他听到自己自由搏击一样的心跳，忍不住又靠近了些。
千载难逢的机会，他难以自制地想要趁着这个机会继续了解下去，有关于苏凌平时几乎不示于人前的那些最深的思绪，尽管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急切。
“你觉得你看到自己的混沌不是看不清自己，就是一个单纯的形容，和色彩斑斓区分开，对不对？”
苏凌这一次想的时间久了些，思考的时候眼睫毛扑闪的频率快了些许，嘴唇自然而然地微微抿起，天真极了，温和明几乎觉得他像是能被一根棒棒糖拐走的小猫咪。
“算是？现在融合整体，以前色彩斑斓。”
得，比刚才一个词一个词蹦强点，但也没强太多。温和明一边按捺住拐带小猫的居心不良、把脑子的功率加到了最大，另一边暗暗有些着急。
苏凌这种状态比较像是那种过度专注亢奋后的精疲力竭，还有点像是武侠仙侠小说里那种顿悟之后的状态，想也知道是个他自己的大突破。
也就是说这种你问我答的无害不设防状态根本持续不了多久，温和明向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很多时候并不追求堂堂正正，丝毫没有侵犯别人**的自觉——
苏凌是个有自主行为能力的成年人，没有在刚才第一时间把他赶走，反而跟他开始交流，这代表什么？
这不就代表苏凌喜欢他，愿意对他敞开心扉吗？他这么善解人意，当然不能让苏凌的心意落空了，平白伤他的心。
那他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苏凌这样的心意，他不接倒是显得他不解风情了。
于是温和明理直气壮地加快了速度：“现在的混沌是整体是融合，那以前你觉得自己的多变是分裂的？”
苏凌忽然瘪了下嘴，有些黯淡地鼓了下腮帮子：“她们觉得。”
得，这下温和明是明白苏凌这隐约的委屈从哪儿来的了。
人类畏惧着一成不变，然而真正面对新鲜事物时，却往往第一反应是抵触，抵触着变化与陌生。
苏凌……堪称是温和明活到现在为止见过的向外展示方面最多的人。一张精致的脸搭配锋锐的骨相，一开口是能把初见的温和明给震惊到的低音炮反差。
且不说“演员粉”与“舞台粉”之间的摩擦了，单说演员粉就里面不知道有多少只喜欢一种类型的角色，苏凌从来就没在所谓舒适圈里待过，到现在基本上就没有过雷同的角色，导致攒粉困难且角色粉之间很多互相看不顺眼；
古典舞粉和街舞粉之间的矛盾也是不遑多让，彼此对对方充满了不可理喻的流派鄙视，歌手粉这么多年都没有个像样的专辑，也就是最近才能扬眉吐气一些。
更别说这些派别合成三大类的效果，只能说是恐怖。
“角色和演员没关系，两者太割裂了”这话苏凌从五年前第一次看到，到现在都能当日常咖啡喝了；“我不喜欢他这个模样，就温温柔柔的多好”，最开始苏凌失眠过几个晚上，一个舞台演出就治好了这病——他无法违背自己的心，因为别人的喜好放弃舞台。
温和明算是亲眼见证他在每一个身份之间的变化，目睹着他付出了怎样的努力，这些自然而然耳目一新的专业呈现背后的“全记录”他都有一份存档。
因此虽然每次都意外一下，但温和明其实并没有什么割裂的实感，而且他本身相比于大多数人有更宽阔的眼界，自然也有更多变与探索的倾向，不然他也没法见缝插针地在公司初步以及持续发展阶段涉足这样多的领域。
但就他混论坛这么长时间的所见所闻，苏凌看到过什么，这“色彩斑斓”后是怎样的否定、偏见与不理解，他也算是一清二楚。
不然他也不至于一直想跟苏凌说专于演员这一条路——全方位的宗师可太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了，曲高和寡啊。
他进入这个市场，自然是要调研一番的，过往数据显示，眼界所限，大多数人的审美很单一，不然也不会有延续这么多年的演员人设这一说了，只要一个角色火了起来，后面跟着的必定是这个演员光速修改至和这个角色八分像的人设，在每一次营业中保持得淋漓尽致。
大多数人遵循着最安全最舒适也最守旧的审美区，哪儿有那么多耐心出去了解陌生事物、接受你那么多的变化？这些难道不需要体力脑力吗？
只要苏凌一个尝试不合她们的口味，她们就可以瞬间激情减退，直接另寻他人去也——娱乐圈想找个固定口味的人设，那补货还不快吗？
温和明实在想象不出，维持着现在这种模式，苏凌以后的成名之路怎么走。就算是哪个角色爆火了，照苏凌这个注定和人设二字背道而驰的发展，只要看到苏凌和角色完全不同的百变，角色粉也都跑没了。
不过他将这思路扔在了脑后——他看着这首专首歌首舞台演完，算是明白苏凌的态度是绝对再无回寰余地了，这人的倔强温和明可是记忆犹新。
就是说，这么倔有什么好处呢？温和明还当苏凌铜墙铁壁呢，原来也知道委屈，那这不也是自找的吗？
可说到底，温和明也还是不舍得这“自作自受”的货色这么落寞，这人当真是天生的魅魔，能令人不由自主地沉沦，只要他一委屈，整个世界都错了，只要他要，哪怕天上的月亮都恨不得给他摘下来。
他正待开哄，苏凌却又瞬间心满意足地泛上了浅浅的笑意，像是得到喜欢玩具的孩童一样满足纯挚：“但现在我不觉得，才看到她们中很多也不觉得。”
不觉得啥？温和明脑子刚才飞了大半个星球，这会儿突然被拉回来，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刚才聊的什么。
这是王八吃秤砣了啊，温和明有些无奈，苏凌还真是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留下的当然是接受度与大脑思维活跃度高、学习探索能力强的的粉丝，但和离开的数量比比呢？
之前那么轰动的社会案件，苏凌作为主角也算是瞬间“名扬天下”了，更别说还把《只为歌狂》这节目牵涉了进来，苏凌和那罪犯pk的歌曲live，凡是吃瓜群众，几乎人手一份了。
这引子的水平也算得上实力唱将了吧，就算这样，苏凌也没直接跨越二线，正式进入当红流量生的行列，可见他现在这个路线弊端之大。
但苏凌他自己都融合整体混沌了，温和明还能怎么说？虽然温和明依旧不大明白这个整体怎么就混沌了，但勉强也倒是能搭上边，毕竟不能要求一个把全副心神气力都留在了舞台上的人这会儿咬文嚼字。
“那你是打算一直混沌下去？”
苏凌飞速地摇了摇头：“混沌生万千，以后我希望是透明的。”
透明的？
苏凌闭上了眼睛，那一瞬间居然平白让人感觉到自然的阳光雨露。
“干干净净的。”却又无处不在，可见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