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幼妹没想到下了“课”还会有作业。
作业是什么她尚且未搞清楚,只见纸上密密麻麻铺满拼音,许微澜哪怕随手写的字都十分漂亮。
在宁川她学到了一句话叫“字如其人”。
说的不就是许微澜?
陈幼妹接过作业,磕磕巴巴地问:“你……你不去吃饭么?是不是脚疼?我给你送过来?”
许微澜自去宁川到回桃溪村开始,看起来一直心事重重。
虽然跟她说话也回答,但就是无端有种萎靡感,散发着疏离的气息。
许微澜不开心,陈幼妹找不着理由,她不想对方难过,便想办法逗她高兴。
于是,陈幼妹说:“俺们,不,我们吃完饭,去山头看星星好不?”
又看星星,许微澜无奈,这算是第三次邀请,陈幼妹大概察觉出她过于抑郁的情绪。
许微澜知道,陈幼妹没有错,她在大山里闷了二十年,想出去外面没有错,错的是她。
她太贪婪,太渴求,也太自以为是。
许微澜没让对方发现地叹口气,说:“晚上要去找林医生拿药。”
陈幼妹“哦”道:“对对,差点儿忘了。”
女生眼角眉梢含着灯光打出的蜜色,是温暖的颜色:“那我陪你去,正好顺路到山头咧。”
许微澜沉默地垂眸。
谁也无法拒绝这样温软的靠近示好,所以她只挣扎了片刻,没有拒绝:“走吧,先吃饭。”
陈红梅做了酱牛肉,王佳蓉她娘来换草料时顺手带的一块腱子上的肉,已经腌制过,又撒了花生碎和酥油,门口就能闻到香味。
今日的素菜是清炒笋丝和白灼菜心,笋丝配了豆干拌着,只加醋跟盐,菜心烫到断生加酱油和蒜,口味偏清淡。
陈红梅把它摆在了许微澜跟前。
心情不好的时候,许微澜基本没任何胃口,但陈红梅做菜跟外头不同,是家的味道,所以她依旧吃完了一整碗饭。
饭后陈幼妹就说要去拿药,擦擦嘴就走。
许微澜帮忙把碗筷放进洗水池,才跟在陈幼妹身后出了门。
望着两人一前一后的背影,陈大妹戳戳陈红梅:“她俩这是咋了?”
“俺咋知道。”陈红梅自己也纳闷一下午:“你舅母说没吵嘴,就是不知道咋了。”
“怪咧怪咧!”陈大妹摇头。
外面月色朦胧,道路仿佛罩了层白纱。
林医生住在里村,走个十分钟就能到,初冬的田野少了蛙鸣虫叫,静得只能听见脚步声。
快到时,本该明亮的屋子漆黑一片,陈幼妹放轻动作:“诶?林医生咋不在咧?”
许微澜抬头望过去,只望见一盏小小的油灯,孤零零挂在牛棚的柱子旁。
陈幼妹上前取下,火光洇出一方亮圆:“平日这时候她都在家的。”
何况许微澜的药是林晴欣亲自叮嘱,每隔七日拿一次,她应该不会出远门。
“可能去山里了。”
许微澜上前和陈幼妹站在一起:“那等等吧。”
将近中秋,月亮又大又圆,两人并肩仰头赏了会月,陈幼妹说:“该吃月饼咯。”
闻言,许微澜稍稍走神。
往年这时候阳鑫已经开始发放月饼给员工,一人两盒,许微澜一般只会收到一盒。
她不喜欢吃月饼,要么送给温云苒,要么送给熟悉的快递员。
仔细想想,前四年吃的亏太多,不反抗只会被得寸进尺,因为大家知道她什么都不会说,不会为自身的利益抗争。
有人在沉默中爆发,有人在沉默中死亡。
许微澜是死亡的那个。
可她不会再迎接死亡了。
“前面有人!”陈幼妹踮脚:“林医生回来咧!”
一阵风掀起地上的枯叶,黑暗尽头,林晴欣雪白的大褂扬在身后,像位修行多年的神仙款款而来。
“抱歉,有点事耽搁。”林晴欣接走陈幼妹手里的油灯,掏出钥匙开门:“药配好了的,你们在门口等我拿就行。”
许微澜瞥见她鞋底的泥泞,看来真去山上了。
进屋没多久,林晴欣又走出来,把药包递给陈幼妹:“这回五碗煮成一碗,烧四十分钟把黑色大块拣掉,再烧半小时才能喝,久了有毒。”
陈幼妹认认真真记着,点头说:“我晓得了。”
口音改得生硬突兀,林晴欣挑了一下眉,慢悠悠望向许微澜。
许微澜正转身准备走,林晴欣突然出声喊住她:“等等,我再给你把个脉。”
她的屋子意外简洁,唯一夸张显眼的,莫不过是左侧直顶天花板的巨型药柜,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漆掉得只剩光秃秃的内料。
许舟就是做家具生意的,许微澜小时候去过他的工厂,当时安柔有事回娘家,带她去纯粹为了多个人看顾许微漪和许微潋。
高三那会,许微澜还对许舟抱有一丝希望,所以大学才选的设计专业。
她现在对这些完全不感兴趣,却仍然一眼认出原材料——槐木。
用槐木做药柜……?
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方向,林晴欣问:“怎么了?这柜子有什么问题吗?”
许微澜迅速撤离视线,继而放到搭在自己脉间的手上,语气从容道:“槐木养药材吗?”
按压的指头微微松懈,林晴欣笑了:“你竟然能认出来啊,什么专业的?”
一句话暴露不是本村人。
“师父的遗物,比我年纪还大。”林晴欣探着脉说:“我今年四十一了,看不出来吧?”
陈幼妹搁一旁最震惊:“哇!你四十岁啦?”
林晴欣弯弯眼睛,从案上取下针包说:“你娘生你的时候胎位不正,我熬了两天两夜,用这个给她治好才得以顺利生产。”
也就是说……陈幼妹是由她亲自接生。
陈幼妹不可置信地放大瞳仁。
林晴欣说:“回去问问你爹娘,她们应该认识我师父,名叫周明清。”
陈幼妹若有所思,好像有点印象。
周明清属于天残,出生就看不见,那个年代,残缺的小孩就是累赘,于是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她爹娘将才出生十几天的她放进摇篮,丢入水中听天由命。
可惜命硬的人天也不收,摇篮顺着流水往下冲,在即将靠近悬崖的边缘被桃溪村的芦苇荡勾住,嘤嘤哭声吸引了一名捕鱼姑娘。
那姑娘见河里有动静,又不像鱼在挣扎,便用长叉把摇篮勾上岸,周明清就这么活了下来。
桃溪村早年更穷,穷得全家老小只能喝一小锅白粥,姑娘家中养不起太多娃,便让六岁的周明清去山里拜师,好歹有口饭吃不至于饿死。
周明清十五岁下山时,救她的姑娘已嫁给同村陈姓男人,生了六个孩子,因为饥荒死剩两个,一女一男,女娃叫陈红梅,男娃叫陈实。
饥荒过后瘟疫来袭,大半个村一夕间剩三分之一人口,有的甚至全家都死光了,仅留间空荡屋子,尸体横在床上发臭也没人敢上门。
周明清虽眼瞎,却真正学了手好医术,便留下来治疗剩余的人,包括那位姑娘和她的孩子。
这样过了五年,周明清说要外出行游,包袱一裹就翻越大山,两年后再回来时,身边跟了个小徒弟,名朱玹。
朱玹是桃溪村人,路上赶集中暑,周明清恰巧在隔壁茶馆吃饭,救了她,又收她为徒。
师徒俩兜兜转转终究回到原点,干脆建了房子开医馆,一个坐诊一个出诊,总算落叶归根。
说到这,林晴欣顿住话头,似有些走神,右手下意识抚上锁骨。
她日常总穿件宽松的白色大褂,要不是今日坐下来,大褂敞开,距离又近,许微澜竟没发现那处有个小小的纹身。
像是一串数字,一个人的出生年月日。
故事说到一半戛然而止,陈幼妹急成了陀螺:“然后咧?那个叫朱玹的姑娘是周老先生的徒弟?你也是徒弟,那她,她现在多大?为啥不在村里了?去哪儿了?”
良久,林晴欣扬起唇角,笑得竟是如此……压抑苦涩:“如果还活着,今年也四十了吧。”
一时间空气变得死寂。
油灯噼啪两下,惊出沉默的涟漪,林晴欣抿去嘴角的笑意,随后望着许微澜道:“所以啊,你得注意身体,多喝中药,少喝冰美式。”
许微澜:“……”
“冰美式是啥?冰的什么东西?”陈幼妹读不懂她们的哑谜:“真能喝的么?”
在村里听见网络词语挺割裂的,许微澜默默收回胳膊,没表情地说:“我不喜欢喝咖啡。”
原来是咖啡啊……
陈幼妹喝过,在镇上,有个云南的商贩卖了段时间,最后被村里人齐齐排斥。
又苦又涩,可太难喝了,现在想起来,感觉那股味还残留在口腔,真不如喝药呢。
“我也不喜欢,所以你看……”林晴欣双手往外摊:“这不,孑然一身。”
许微澜在她玩笑般的注视下眯起眼。
按城里人的词讲——遇到“圈”内人了。
两人心照不宣对视须臾,林晴欣先放弃,侧目望向门外,远方层山叠叠:“好啦,时候不早,你们赶紧回去吧,药记得饭后再喝。”
“故事还没说完咧……”陈幼妹不情不愿地被推出门:“你不给我讲,我今晚睡不着了。”
林晴欣笑眯眯地握着门把手,一副“不送”的样子说:“我要是跟你讲了,你只会更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