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的暑气尚未消退,咸腥的风裹着湿热的气息,一遍遍拍打在“玄龙”号楼船的船舷上,溅起的水花落在甲板上,转瞬便被烈日蒸成细碎的盐粒。黎川凭栏而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虎头佩——那是三年前他与林燕分别时,林燕塞给他的,说是三叔林伍寻来的古玉,能辟邪挡灾。佩上的虎纹早已被摩挲得光滑温润,就像他与林燕十九年的情谊,从穿开裆裤时的打闹,到穿越后共赴生死的扶持,早已刻入骨髓。
甲板上,秦卒们正各司其职,擦拭弩机的动作利落干脆,修补船帆的士卒手脚麻利,金属碰撞声与绳索摩擦声交织在一起,透着边关独有的肃杀。远处的南海碧波万顷,与天际相接,看似平静的海面下,暗流早已汹涌。三个月前,镇北军靖难失败、巨鹿一战全军覆没的消息传来时,南海郡的海浪也是这般汹涌,那时黎川站在同样的位置,望着北方的方向,一夜白头。
“将军!巨鹿残营急信!”一名斥候身披重甲,满头大汗地冲上甲板,单膝跪地,双手高举一封染着尘土的绢帛,声音带着长途奔袭的沙哑与急促。
黎川猛地回过神,心头一紧。巨鹿残营早已是断壁残垣,镇北军全军覆没的消息传遍天下,蒙恬将军与扶苏公子死于项羽刀下的噩耗,更是让百越的秦卒们悲愤欲绝。如今突然传来急信,难道是……他颤抖着接过绢帛,指尖触到粗糙的布料,上面还残留着北方尘土的气息。
绢帛上的字迹仓促而潦草,并非林燕的笔迹,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紧迫感,只有寥寥数字:“项羽已派人去百越之地找扶苏遗孤。刘邦”。
“刘邦”二字刺痛了黎川的眼。他知道刘邦是沛县亭长,巨鹿之战中趁乱收容了不少溃散的秦卒,却没想到他会给百越送信。更让他心惊的是“扶苏遗孤”四个字——那个名叫念苏的襁褓婴儿,是林燕在巨鹿战前偷偷派人送到百越的。当时林燕在信中说,扶苏公子临终前将孩子托付给他,镇北军前路未卜,唯有百越远离中原战乱,能保孩子周全。黎川还记得那孩子被送来时,小脸皱巴巴的,哭声微弱,却有着一双与扶苏公子极为相似的清澈眼眸。
他将绢帛紧紧攥在手中,指节泛白。整个百越之地,知晓念苏身份的不过五人:他、王翦将军、三叔林伍、刚抵达南海不久的余岚,还有负责照料孩子的老妇。林伍三叔是在镇北军靖难失败后,带着同样穿越而来的余岚辗转投奔百越的。余岚姑娘也是个苦命人,十九岁穿越到草原,独自一人苦苦寻找了整整八年,才在咸阳城外找到林伍,一路颠沛流离,到南海时已是形容枯槁,却依旧眼神坚毅。他们都以为林燕已经死在了巨鹿战场,那封带着刘邦署名的信,成了林燕可能尚存的唯一线索。
“将军!楚军檄文到!桂林郡急报,楚军三千轻骑已越桂林,逼近南海边境!”另一名斥候的声音打断了黎川的思绪,将他拉回残酷的现实。
黎川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转身看向斥候手中的檄文。那是一卷黄褐色的竹简,边缘被路途的风沙磨得粗糙,上面的字迹凌厉如刀,透着项羽独有的骄横:“交出扶苏遗孤,楚军不犯秦土;若拒,血洗三郡!”
“哼,项羽小儿,好大的口气!”黎川冷笑一声,将竹简狠狠掷在甲板上,竹简滚落发出清脆的声响,惊动了周围的士卒。“百越无孤,只有秦卒!”
这句话他说得掷地有声,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三年前,他与林燕一同告别三叔,分别奔赴百越与长城。林燕在信中说,要守好长城,护好北疆,等天下太平了,就来百越看海。可如今,长城已破,镇北军尽殁,昔日好友生死未卜,项羽却还要赶尽杀绝,连一个襁褓中的婴儿都不肯放过。
“传令下去!”黎川猛地拔出腰间长剑,寒光乍现,直指北方,“关闭边关,焚毁栈道,所有蛮夷弩手即刻集结,伏于边境林莽之中!告诉弟兄们,楚军来犯,欲屠我三郡,掠我子民,害我幼主!今日之战,退无可退,战无不胜!敢越界者,杀无赦!”
“杀无赦!”甲板上的秦卒们齐声高呼,声音震彻云霄,惊飞了海面上栖息的水鸟。他们大多是跟随王翦将军平定百越的老兵,三年来与百越蛮夷和睦相处,早已将这片土地视作故乡。如今外敌来犯,他们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迅速传遍南海、桂林、象郡三郡。百越之地的蛮夷渠帅们闻讯,纷纷带着部落勇士赶来。为首的韦陀渠帅身材高大,皮肤黝黑,脸上带着部落特有的图腾刺青,腰间的弯刀拍得砰砰作响,怒气冲冲地闯进黎川的军帐:“黎将军!楚狗欺人太甚!当年若不是秦帅教我们耕种纺织,兴修水利,我们至今还在茹毛饮血!如今他们敢来犯我家园,我韦陀愿带三千部落勇士,与秦卒一同杀贼!”
“不错!楚狗骄横,真当我百越无人吗?”“我等与秦卒同守此地三年,早已不分彼此!楚军敢踏过边境一步,定叫他们有来无回!”其他渠帅也纷纷附和,眼中满是怒火。
黎川看着眼前这些质朴而勇猛的蛮夷首领,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三年前,他们刚到百越时,这里部落林立,争斗不断,蛮夷百姓对秦人充满敌意。是王翦将军与他一道,恩威并施,一边平定叛乱的部落,一边推广秦法,教蛮夷百姓耕种之术,兴修水利,开通商路。渐渐地,蛮夷部落放下了戒备,与秦卒和睦相处,共同守护着这片土地。如今危难当头,他们毫不犹豫地选择与秦卒并肩作战。
“诸位渠帅深明大义,黎川感激不尽!”黎川站起身,对着众人拱手行礼,“楚军长途奔袭,疲惫不堪,且不熟悉百越地形。我等只需依托山林险阻,以逸待劳,布下天罗地网,定能将其一举击溃!”
当下,黎川与诸位渠帅商议妥当,分头部署。桂林郡边境,蛮夷士卒们趁着夜色,在要道上挖掘了密密麻麻的陷坑,坑中插上削尖的竹刺,竹刺上涂抹了剧毒——那是百越特有的蛇毒,只需划破皮肤,便能让人顷刻毙命。象郡的山林中,弩手们藏身于茂密的树丛之间,手中的弩机早已上弦,箭头淬毒,对准了边境的每一条通路。南海郡则紧闭城门,士卒们登上城楼,架起投石机,备好滚木礌石,严阵以待。
三郡联动,如同一张巨大的罗网,悄然张开,只待楚军自投罗网。而在南海郡的军帐中,余岚正抱着念苏,轻轻哼着歌谣。孩子尚不知外界的凶险,在她怀中睡得安稳,小脸红扑扑的。林伍站在一旁,望着窗外的夜色,眉头紧锁。他已是年过四十的人,穿越八年来,从辅佐嬴政一统六国,到辞官归隐,再到如今颠沛流离,早已不复当年的意气风发。但他眼中的坚定从未改变:“黎川这孩子,有勇有谋,定能守住百越。只是林燕……”
余岚停下哼唱,轻声道:“三叔,林燕吉人自有天相,他一定还活着。我们等打赢了这场仗,就去找他。”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林伍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念苏脸上,眼中满是慈爱:“这孩子是扶苏公子的血脉,也是林燕用性命护住的,我们无论如何,都要保住他。”
三日后,楚军轻骑抵达桂林郡边境。为首的将领名叫项悍,是项羽的族弟,素来骄横跋扈。他看着紧闭的关门,不屑地撇了撇嘴:“不过是些蛮夷与残秦余孽,也敢螳臂当车!传令下去,全力破关!谁敢后退,军法处置!”
“将军,关门紧闭,恐有埋伏!”一名副将上前劝阻,脸上满是担忧。
项悍挥了挥手,不以为意:“埋伏?百越之地皆是些茹毛饮血的蛮夷,能有什么埋伏?我等三千轻骑,皆是精锐中的精锐,破这小小的边关,易如反掌!”
楚军士卒们齐声应和,推着撞车,挥舞着刀斧,朝着关门猛冲而去。然而,就在他们靠近关门不足百米之时,两侧的山林中突然响起一阵尖锐的哨声。
“咻咻咻——”
无数支毒竹箭如同暴雨般射来,密集得遮天蔽日。楚军士卒毫无防备,纷纷中箭倒地,惨叫声此起彼伏。中箭者皆是浑身抽搐,口吐黑血,片刻之间便没了气息。
“有埋伏!快退!”项悍大惊失色,连忙下令撤退。
但此时已经晚了。山林中的蛮夷弩手们轮番射击,箭雨一波接着一波,根本不给楚军喘息的机会。更可怕的是,地面上布满了陷坑,楚军士卒慌乱之中,纷纷失足跌落,被坑中的毒竹刺穿透身体,死状凄惨。
项悍骑着战马,奋力挥舞着长枪,拨打着飞来的弩箭,想要冲出重围。但他的战马突然一声悲鸣,前蹄陷入一个隐蔽的陷坑,将他狠狠甩在地上。不等他爬起来,几支弩箭便射穿了他的铠甲,钉在了他的胸膛上。
“将军!”副将惊呼着想要上前救援,却被一支毒箭射中咽喉,当场毙命。
楚军没了主将,顿时陷入混乱,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四处逃窜。但百越的山林如同天然的牢笼,无论他们往哪个方向跑,都会遭到弩手的袭击。有的被毒箭射中,有的跌落陷坑,有的则被埋伏在林莽中的蛮夷勇士一刀毙命。
这场战斗持续了整整三日。楚军三千轻骑,在百越的山林中寸步难行,死伤近千,粮草耗尽,士气低落。残存的士卒们再也不敢恋战,趁着夜色,狼狈不堪地向北撤退。
消息传回楚营,项羽勃然大怒,将案几上的酒樽狠狠摔在地上,怒喝一声:“废物!三千轻骑,竟攻不下一个小小的百越边境!”
他当即下令,将败退回来的将领斩首示众,欲要再派大军南下。但身旁的谋士范增连忙劝阻:“霸王息怒!百越之地地形复杂,蛮夷凶悍,且秦军与蛮夷同心同德,不易攻克。如今我军刚破巨鹿,士气正盛,当趁势西进,夺取咸阳,一统天下。若贸然南下,久攻不下,恐错失良机,让刘邦有机可乘啊!”
项羽沉吟片刻,想起巨鹿之战的惨烈,又念及咸阳的繁华与天下的归属,最终压下了怒火,放弃了南下的打算。百越之地,因此得以保全。
南海之滨,“玄龙”号楼船依旧停泊在港湾。黎川再次登上船首,海风拂动着他的战袍,将他的头发吹得凌乱。北方的残雪早已消融,但那份深入骨髓的寒意,却始终未曾散去。他知道,刘邦的信绝非偶然,林燕或许真的还活着。可一想到镇北军全军覆没的惨状,他的心又沉了下去。
余岚抱着念苏,走到他身边,轻声道:“黎将军,谢谢你保住了念苏,保住了百越。”
黎川转过身,看着余岚怀中熟睡的孩子,眼中闪过一丝柔和:“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所有秦卒与蛮夷弟兄们共同奋战的结果。林燕把孩子托付给我,我便不能让他失望。”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望向北方的天际,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扶苏的遗孤,百越保住了;玄龙旗倒了,百越还在。”
玄龙旗是镇北军与南越军共同的旗帜,当年嬴政一统六国后,亲自赐下,旗面上绣着玄龙,象征着大秦的威严。如今镇北军没了,玄龙旗在巨鹿战场被楚军焚毁,但百越的秦卒们心中的玄龙旗,从未倒下。
林伍也走上前来,拍了拍黎川的肩膀:“黎川,辛苦你了。林燕若是还活着,知道你守住了念苏,守住了百越,一定会很欣慰。”
黎川点了点头,握紧了手中的虎头佩。他知道,这场平静只是暂时的。中原大地,刘邦与项羽的争斗愈演愈烈,天下未定,战火迟早还会蔓延到百越之地。但他不会退缩,也不能退缩。这里有他守护的子民,有念苏这个需要庇护的孩子,有与林燕的约定,更有对逝去的镇北军将士们的承诺。
甲板上,秦卒们正在清理战场归来的武器,蛮夷渠帅们则在商议着加强边境防御的事宜。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勾勒出一张张坚毅的脸庞。念苏在余岚怀中动了动,睁开了清澈的眼眸,好奇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黎川握紧了腰间的长剑,心中暗暗发誓:无论未来多么艰难,他都会守住这片土地,守住这个孩子,等待着与林燕重逢的那一天,等待着玄龙旗重新升起、天下太平的那一日。
南海的风依旧吹拂着,“玄龙”号楼船静静矗立,如同一位忠诚的守护者,守护着这片远离中原战乱的净土。而黎川的身影,在船首的日光下,显得愈发挺拔而坚定。他知道,属于百越的战斗,才刚刚开始,但他无所畏惧。因为他身后,是千千万万的秦卒与蛮夷弟兄,是需要守护的家园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