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雪原第一夜

暮色从邯郸西岭倾泻,像有人打翻了一盏稠稠的胭脂。雪野无垠,脚印与车辙早被北风抹平,只剩几处塌陷的坑,盛着将冻未冻的血水。赵政立在风里,玄色袍角猎猎作响,腰间那柄自地隙飞出的秦剑,比他本人更先嗅到寒意。剑脊暗红,一线光游走,仿佛雪原上游动的火舌。

林燕把破氅紧了紧,呼出的白雾刚出口就被风剪碎。他偷看少年侧脸——十五岁的赵政,眉目锋利得像新开的刃,却硬是在眼角藏了块淤青,那是下午骑兵对冲时,被鞍桥撞出的伤。黎川一瘸一拐跟在后头,每踩一步都抽冷气,却偏要哼歌,调子破碎,被风刮得四散。

"再往前二里,是赵军旧驿。"黑夫用剑鞘拨开枯蓬,声音压得极低,"驿已废,井却还能汲水。"

林伍走在最后,右手吊在胸前——箭杆折了,箭头还嵌在骨缝里。他三十九岁,正值壮年,可此刻背脊弯得像拉满的弓,血顺着指缝滴落,在雪上点开一朵朵细小的梅。林燕回头,三叔朝他抬抬下巴,示意别停。少年只好咬牙,把满腹担忧咽进喉咙。

夕阳沉到地平线刹那,光像被刀切断,天色瞬间暗了八分。风转而向北,卷着雪粒打在脸上,麻痛之后是木。赵政忽然停步,回身望向四人,声音被风撕得七零八落,却字字清晰:

"我若死在此地,诸位可自去;若我活,今日同行者,他日共天下。"

话说得淡,像随口讨一口水。黎川愣住,林燕心口却"咚"地一声,仿佛被滚烫的石头烙了一下。他想起博物馆那柄秦剑,想起碎裂的展柜与逆流的光——原来所谓历史,真能被一只手攥住。

废驿比想象更残,一圈夯土墙塌了半壁,枯井被乱石半封,井台裂缝里钻出灰白的冰。黑夫踢开倒伏的辕木,露出半间仓屋,屋顶漏天,星子闪烁,像无数冷眼。

火难生。黎川掏出火石,敲了十几下才溅出火星,刚舔着枯蓬,又被风掐灭。赵政屈膝蹲在风口,解开外袍,用身躯挡出一小片无风带。火苗终于稳住,橙光爬上他脸,映出少年人才有的棱角。林燕把雪团塞进破釜,釜底很快被火烤得"滋滋"作响,雪水化开,带出淡淡血腥——是众人衣角上带的。

野猪是林伍用猎夹套的,后腿骨折,早冻硬。黑夫一刀劈开颅骨,舀出脑髓抛进井里,"引狼。"他解释。黎川听得牙酸,却见赵政面不改色,用匕首片下薄肉,串在削尖的荆条上,递给他:"果腹为先。"

肉香渐渐浓,油脂滴火,"噼啪"炸响。林燕咬下一口,半生不熟,血汁溢齿,他却觉得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火光把影子投在土墙,四条影子围着一团光,像史书里被风干的墨点。外头风吼,像无数铁骑来回驰骋。

"公子今后如何打算?"林伍忽然开口,声音哑得像锉刀。

赵政用布条缠剑柄,一圈又一圈,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闻言,他抬眼,目光穿过火光,落在更远处的黑暗:"先活三日,再活三月,再活三年。"

话说得轻,却像雪里埋刀,冷而锐。黎川舔舔唇,试探着问:"那我们——"

"做我刀鞘。"赵政截断他,"我锋芒所至,鞘必在前。"

林燕心头一跳,与三叔对视。林伍微不可察地点头。少年于是深吸一口气,伸出右手,掌心向上:"成交。"

赵政笑了,露出少年人该有的虎牙。他伸手,与林燕三击掌,声音清脆,像冰裂。

火将熄未熄,夜色浓得化不开。黑夫抱剑守门口,突然低喝:"屋上有人!"

几乎同时,茅草顶炸裂,一道黑影鹰扑而下,直取赵政。林燕就坐在少年右侧,想也不想,抓起燃尽的柴棍横扫。棍头带火,"噗"地砸在刺客脚踝,布料瞬间燃着。刺客闷哼,身形却未停,匕首折射火光,像毒蛇吐信。

黎川抱头滚向左侧,顺手抄起破釜,连雪带水泼向火堆。火光骤暗,刺客眼前一花,赵政已拔剑。秦剑出鞘无声,暗红剑光划出一道弧线,血珠顺着弧线洒到土墙,"嗒嗒"作响。刺客倒地,双手捂喉,指缝间血如泉涌。

第二名刺客破窗而入,被黑夫用断矛钉穿锁骨,仍往前爬,手指离赵政脚踝只差两寸。林伍一刀背砸碎对方喉结,声音闷得像冻木断裂。第三名刺客却从井口幽灵般升起,一身白衣与雪融为一体,手持弩机,"嗖"一声,箭矢直奔赵政心口。

林燕只来得及扑上前,用肩膀挡住。箭镞穿透破氅,钉进肉里,温热的血瞬间涌出,顺着胳膊滴在火堆,"嗤"地冒起白烟。他咬牙,反手抓住箭杆,猛地一折,断箭留在肉里,疼得眼前发黑。赵政趁机滚到一侧,秦剑反手撩起,白衣刺客胸口中剑,却咧嘴一笑,身形后仰,直直坠入井内,半晌才传来"噗通"一声闷响。

仓屋重归死寂,只余火里噼啪。黎川喘得像破风箱:"公...公子,你欠我们一条命。"

赵政用雪擦剑,血在雪上绽成梅花。他抬眼,火色在瞳底跳动:"不,是三条。"

尸体被拖进枯井,雪覆平面,像从未发生。黑夫重新压火,赵政开口,声音比夜更冷:

"邯郸有人买我首级,三日一价。今夜死士失手,明晨还会有第二批。"

他望向林燕,目光像剑尖抵喉:"你们能挡几人?"

林燕不答,只伸手指向火堆:"火再小,会冻死;再大,会招敌。公子选哪边?"

赵政笑了,露出少年该有的虎牙:"那就让它不大不小——燃一夜,够暖,够藏。"

他解下腰间玉佩,抛给林燕:"以此换三日。三日内,你们护我;三日后,我带你们进邯郸暗城,找一条谁也追不上的路。"

玉佩冰凉,刻着"嬴"字,缺一角,像被岁月掰掉一颗牙。林燕握紧,抬头:"成交。"

火将熄,雪又飘。赵政用剑划破指尖,血滴进火里,"嗤"一声青烟。

"以血为引,以火为证。今夜之后,你们不是我门客,是同谋。"

他率先伸手,悬火上。林燕跟上,黎川咬牙把伤口重新撕破,林伍最后一掌覆上。四道血沿掌纹滴落,火舌忽地拔高,映得土墙一片通红。

雪原远处,传来狼嚎,像为这场无人知晓的盟约,作第一声丧钟。

林燕抬头,看见赵政的眼睛在火光里亮得吓人,像两簇不肯熄灭的火。他忽然明白,自己已踏入一条无法回头的河,而河的尽头,是两千年后也照不亮的黑暗。

风停了,雪却越下越大,渐渐覆盖所有血迹与脚印。仓屋的火光在雪夜里微弱如豆,却倔强地燃着,像要对整片寒夜说:我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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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者与王朝的更替
连载中林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