刃尖在触及外袍前一瞬,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再难移动。
黎安微微抬眼扫视,眼中并无惊怒,只有平静。
黎安随意拂袖,谢默然便感觉周身空间瞬间凝固,整个人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定在原地,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分毫。
“你早知道我醒了?”谢默然声音沙哑,带着计划失败的坦然。
“嗯。”黎安站起挪步又坐到玉床上,“从你意识恢复,试图隐匿气息的那一刻起。”
“为什么?”
“为什么我要杀你,你却不生气?”
“杀师,世人唾弃,天理不容。”
“你应该恨我,厌我,囚禁我,折磨我,才能平息你的怒火。”
悬在半空中的谢默然没有挣扎的痕迹,身体完全交付给定住他的力量,唯一用力的,只有不断张开又合上的嘴。
无以复加的悔恨与绝望从谢默然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嘴里说出,看似求死,实则求生。
黎安没有直接回答,指了指头顶的圆形空缺,“默然,你看这洞顶的月光。”
“它照亮了洞内,也投下了阴影。人心世事,亦是如此,并非只有纯粹的黑,或绝对的白。”黎安说着话,顺手接触了对谢默然的禁锢。
谢默然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已经抽条长高,匀称有力的身体因为空荡的心而显得羸弱。
“我猜测你应该是曾被亲近之人背叛,但是碍于什么原因你不能报仇,所以你选择让别人同样遭受你的经历,证明你的仇恨,怒火,不甘都是正常的,换作别人,尤其像我这样有能力的人,只会更加报复那个伤害我的人。”
“你没有错。”
“如果是我,我也会选择报仇。”
“但是,我不会让自己只有仇恨这一件事。”
“这样太苦了。”
“多少人曾因为大仇得报之后而陷入空虚,最后自戕而亡。”
“这真的值得吗?”
“我不介意你想去报仇,我只担心,你会迷失自我。”
这番话,如同暮鼓晨钟,敲打在谢默然心上。
没有人告诉过他,复仇是应当的。
尤其是他这种技不如人。
他紧绷的身体开始颤抖,如早春逐渐破裂的冰面,活水开始流动。
一直强撑的冷漠与恨意,在黎安这洞悉一切却依旧包容的目光下,开始寸寸瓦解。
谢默然闭上眼,两行滚烫的泪水终于滑落。
“我,我恨他们,我也恨你。”谢默然声音哽咽,带着积压了太久的痛苦,“我们村子百十余口,那年魔修来袭,鸡犬不留。”
“他们不是为掠夺,不是为了修炼资源,可是他们当着我的面,杀光了所有人,然后那个魔头对我说......”
谢默然的话没有逻辑,颠三倒四,却带着沉重的悲切:“他说,他们屠村,不为别的,只因为当年你下山游历,曾在我们村中歇过脚,饮过一碗水”
“他们说,他们就是要杀光和你所有有关的人,没有理由。”
“他们留我性命,逼我修炼,让我来找你,拜你为师,然后杀了你。这样我的家人就能复活。”
谢默然双眼通红,眼底的泪半落不落,十指嵌到地面,关节因为用力而突出,“我恨魔修,恨他们视人命如草芥,恨他们毁了我的一切!”
“可是”,眼泪如断线的珍珠,一滴一滴落在地面上,“可是,我也恨你。恨你为何当年要去那个村子,恨你为何要喝那碗水。”
“若不是你……若不是你……”谢默然泣不成声,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
闭关洞内一片死寂,只有谢默然压抑的哭声回荡。
黎安静静地听着,脸上无喜无悲,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哀伤与了然。
修仙世界,杀人如草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这事若是因为自己而起,就多了些隐晦的联系。
一串数据,因为自己的游戏数据,而消失了。
是自己太多愁善感了?
不,自己并不是这样的人。
还是因为不断拉伸精神力,导致自己也有一些多余的情感。
应该是这样的吧。
良久,黎安轻轻叹了口气,走到谢默然身前,看着他乌黑的发顶,说道:“原来如此。”
“那你现在这样又是在干什么?”黎安捏住谢默然的下巴,目光如炬,直视谢默然泪眼模糊的双眸:“默然,你若杀了我,便是遂了他们的意,成了他们手中最锋利的刀,让你全村老少,永远得不到真正的沉冤昭雪。”
“我虽然同情你,但是你的爸妈不管你杀不杀我,都回不来了,你自欺欺人就是愚蠢。”
“你的恨,不该指向无辜的被牵连者,而应指向那些真正的、操纵这一切的魔头。”
“为师再留你几月。这几个月,你便在这洞中好好想一想,你还怎么办。”
黎安转身,向洞外走去,话语字字珠玑:“待你想清楚,是去是留,皆由你自行决断。”
“几月之后,为师准备下山,我想去查一查,那牛村灵根被挖之事。”
黎安也没说带谁去,就简单地把事情交代一下。
回到房间,倒茶喝水,黎安点开那个被自己暂时关闭的提示界面——【何为意外?】
【事件线】的作用是增加红线两端的人产生交集的概率,而【意外】则是将交集具体细分。
【意外】分为【七情】和【六欲】。
所谓七情,就是喜、怒、忧、惧、爱、憎、欲;六欲则是吉、凶,得、失,成、败。
不同的【意外】附加在相同的【事件线】上构成了这光怪陆离的三千世界。
经验越多,能添加的意外则越多。
黎安点点头,心里思量:自己可是比上一个副本更能直接控制另外一个人的人生了。
两根平平无奇的红线出现在黎安手里,游戏里红线的使用并不像沉默在游戏空间里需要亲自绑到对方身上,只需要确认目标,红线酒会像游蛇一般自动缠绕在目标身上继而消失不见。
不知道别人是不是这样,还是由于自己这个角色是个瞎子,黎安的视线这些红色的线依然存在,两条红线分别从自己的左右手腕处出发,无视所有障碍,穿门而去,一根在谢默然身上,另一根在江归尘身上。
不同的是,黎安给谢默然安排了喜,给江归尘安排怒。
目前经验值不太够,只能安排这些简单的情绪。
黎安其实对【六欲】更感兴趣,吉凶、得失、成败,这些更虚无缥缈的东西,才是整个故事的关键。
计算好下线上线的时间,黎安在便宜师兄的闭关室内结束游戏了。
闭关洞内灵气滋养,加上黎安嘱托萧无源要去时时看顾自己的两个徒弟,谢默然身上的伤势已好了七七八八,只是眉宇间那份沉郁,却非只言片语能解。
两人都默契地不再提刺杀之事,黎安知他心结未解,亦不多言。
只是唤谢默然,让他跟自己一起下山:“随我去一趟牛村,灵根被夺之事,不能就此了结。”
谢默然默默点头。
“那江归尘呢?他不去吗?”
“江归尘一早跟我说要回本家,很是着急的样子,所以今日就我们两个人了。”
谢默然歪了下头,抿抿嘴,心里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两人离了六峰一谷,并未御剑招摇,而是如寻常旅人般,徒步而行。
再临牛村,昔日弥漫的悲伤气息已淡去许多,但村口的荒草更高了,村子里的人生活的气息基本上已经没有了,只留下一些被遗弃的破败屋舍。
一切都变得淡淡的。
谢默然依着记忆,领着黎安到死去人家的屋舍,义庄和那片打斗的小树林里细细搜寻。
在一处坍塌了半边的猎户家角落里,谢默然拨开碎瓦片,发现了一块被掩埋的、仅有指甲盖大小的碎布。
那布料质地特殊,并非村民惯用的粗麻葛布,而是某种蕴含微弱灵力的丝锦。
“师尊。”谢默然将碎布递给黎安。
“这是江归尘的衣服吗?”黎安有意试探。
谢默然身上的秘密,不知道跟他在闭关洞内的话有几分关联,说是因为全村被杀所以要来杀自己,黎安表示可信度,但被人背叛倒像是真的。
谢默然这么努力得来到自己身边,不为了自己,就是为了跟自己相关的人,首当其冲就是江归尘。
“师尊,并不是,我们下山的这段时间,我并没有看到过他穿过这种面料的衣服,至少在我看见的时候。”谢默然实话实说。
“那,我们可以去找找看衣服的主人。”
黎安运用变换变出两身同种面料的衣服,“拿去穿上。”
“师尊,那我们穿上后去哪里?”谢默然不理解的问道。
“穿上就知道了。”黎安快步向前走,试图寻找一个还算完整的屋子。
黎安关上屋门,拿出【果】册,准备在上面书写“两人找到了衣服的主人”这个既定之果,看看游戏会安排什么随机线索出现,没想到的是,已经有人抢先一步,【果】册上出现了第二行字——池衔星和谢默然一同到了魔界。
这个神秘的5号玩家总是先自己一步,让自己收徒,让自己去魔界。
黎安下线的时候其实思考过,其他玩家都是谁,这个游戏到底是怎么个运行机制。
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答案:1、8个人是一套故事体系,那么其他7个玩家就是自己身边的人,或者以后能遇到的人;2、各自有各自的故事,这样遇到的概率就会小很多。
现在故事进度才开始,一切都还不能下定论,黎安也只能在心里不停推演各种结果,以备万全。
“师尊,我想到了一个事情,这种灵力表面上看是修道者的,但是很有可能是魔修。”
谢默然一脸郑重,生怕黎安不相信,“村子里的大人都是拿魔修当洪水猛兽的,所以连带着我们小孩子也不例外。”
“我被派去刺杀江归尘,也是因为被一个魔修抓住了,因为他用的就是这种灵力,第一时间很难辨别是邪门歪道。”
黎安第一反应没有是辨别谢默然说的话真伪,而是反向思考【因】册的持有者5号会写什么。
池衔星和谢默然发现了布料?
还是,这个布料就是【因】册的拥有者所创造的,目的就是让谢默然想起魔修的气息,然后指导自己去魔界。
其实,黎安自己更倾向于第二种。
自己的【果】册可以控制结果的发生,那么【因】册就应该可以控制导致结果的变量。
黎安一瞬间想了很多,在谢默然眼里就是师尊听到自己说的话之后,就开始皱眉。
“师尊,您是在觉得我说谎了吗?”谢默然哑着声音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