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缓缓洞开。
顾长陵策马而入,全身雨水未干,甲叶上泥血交杂。
城中禁军如林,两侧的刀锋在雨里泛着冷光。
他下马,长枪丢给随行侍从,迈步往宣武殿方向走。
那条路,他走过很多次——
从前是受封、受赏、领兵符。
今日,是——擅离前线、抗旨入城。
每一步,都像踏在刀刃上。
殿门在风中合上。
宣武殿的帷幕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烛火在风口摇得不成形,昏暗光影落在二人之间,像横着一条难以跨越的黑沟。
顾长陵被禁军半推半拽带进殿时,带着一身寒气,冷得能切开人。
武元姝立在殿中央。
外袍湿了一半,乌发贴在肩颈,却仍是一身不可逼视的威势。
她不过十九岁,却能以背影震慑三军。
顾长陵刚踏入殿内,她便开口:
“跪下。”
他的步子顿了一下。
那声音不大,却比雷声更冷。
他没有跪。
只是抬头望向她,眼里藏着风雨未散的怒火。
“陛下方才那一道‘投降诏’——臣……不能不问。”
武元姝缓缓转身。
烛光照在她被雨水冷白的侧脸,像一幅被刀锋割开的画。
“问朕为何要降?”
她踏前一步,声音一点点沉下去。
顾长陵指节死死收紧,几乎掐出血来。
“臣以为……陛下遭遇危急,才出此策。”
武元姝的眉尖像被什么刺了一下。
“危急?”她轻声一笑,却冷得似寒锋。
“朕何时须以‘危急’为由,向他国低头?”
每个字,都像压着一柄看不见的剑。
“朕在拖敌。”
“在等你。”
这句话落下那瞬间,顾长陵眼中的怒火反而更深了。
他咬牙,声音粗得几乎破碎:
“臣知道,也正因此……臣更恨。”
殿内寂静得连烛火的“噼啪”声都刺耳。
武元姝眯起眼:“恨?”
“恨陛下以身涉险!”
顾长陵一步步逼近,雨气冷冽。
“恨陛下只身断后!恨陛下——”
他忽然停下。
这是他第一次离她如此近。
近得连她的呼吸都能落在他胸口。
“恨陛下从未想过……臣也会怕。”
武元姝下巴微抬,目光锋利如刀:“你怕什么?”
顾长陵胸膛剧烈起伏。
“怕陛下……撑不到臣回来。”
殿内温度骤降。
武元姝的目光像刹那结成冰。
“顾长陵,你可知罪?”
“臣不知。”
“擅离前线、弃军入城,你竟说不知?”
“若再迟半刻——”
顾长陵声音低哑,
“陛下也撑不住了。”
他抬眼,赤诚而决绝:
“臣知道的罪,只有一个——来晚了。”
风穿过殿缝吹灭一盏烛火。
武元姝胸口起伏了一瞬,却被她压得极深。
“你以为朕撑不住?”她冷声问。
“臣知道陛下强。”
顾长陵迎视她,目光不退,“但再强的人,也会痛、会疲惫、会流血、会死。”
他第一次将“死”字压在她面前。
武元姝的目光猛地一凝。
下一瞬,她抬手——
“啪——”
她指尖扣住顾长陵的下颌,力道冷而不容抗拒,让他被迫抬头。
像帝王按住剑锋。
“顾长陵。”她低声,“朕不会死。”
顾长陵喉间滚动。
“臣知道——”
他抬手,握住她扣在他下颌的手腕,眼底淬着血一样的热意。
“可臣怕。”
殿内火光跳动,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极近。
风吼、烛灭、雨声远去。
武元姝静静看着眼前这个鲜衣怒马、跪在雨中喊“欲死战”的少年将军。
他在千军万马前无所畏惧,唯独……怕她死。
风从殿门掠过,将两人的影子扯得很长。烛火摇得更乱,仿佛连空气都在震动。
“朕不会死。”她淡声。
顾长陵却缓缓抬眼,再重复一遍:
“可臣怕。”
“怕到……连命都握不住。”
那一瞬间,武元姝看不出的眉眼终于动了一下。
烛火像被风扰乱,跳起颤抖的光。
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的对峙。
也是第一次——
两人的心,被风雨逼到了同一个悬崖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