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我想请你出来吃个饭。」
看见这条消息，我不由挑起眉毛。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毕竟我和这位表妹认识三十多年，在我的印象里，她还从没请我吃过一顿饭，花过一分钱。
破天荒，头一遭，我也想看看林欣芯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于是答应了。
当天。
我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在白色衬衫的基础上套了件长风衣，打了个出租车出门了。
车越来越偏，原本有车辆来来往往的高速公路逐渐只剩一辆车，两旁郁郁葱葱的植物也稀疏了许多，如同一块块苔藓铺在土黄色的野地上，显得十分单薄凄凉。
我看了眼后视镜里师傅的脸，谨慎地问道"您确定导行没偏吗？"
司机看了看我，操着一口口音浓重的本地普通话说道“你别怕，我不是今日说法里绑架女人要钱的人渣，你定位的地方确实远，我开了这么久车也没见几个人去过。”
我尴尬地笑笑，打了个哈哈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
毕竟怀疑人家另有所图还被本人当面指出来的情况罕见。
我扫了码推门下车，林欣芯迎上前来。
她瞟了眼腕上的表，自言自语般说道"你比我想象的来的早。
我没说话，莫名觉得这话不合时宜的古怪。
林欣芯却若无其事道“跟我来吧。”
走过一条攀满盘山虎的葡萄架，小路的尽头有一道门，推开以后别有洞天。
跨进一个面积不大但私密性极高的隔间，林欣芯将房门关上，随后转头看着我。
我与她对视，嘴角勾起一个弧度，问道“你今天无缘无故约我出来，有事要求我帮忙？”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我可不觉得相看两厌这么多年，林欣芯会突然翻然醒悟要和我这个血缘上的表姐相亲相爱。
“有事？”林欣芯重复一遍，轻轻笑了下“也许吧。”
她从门口走过来，经过我身边时停下，一只手轻轻搭在我肩膀上，不让我回头。
我皱眉，刚想问她模棱两可的话是什么意思，后脑却突然遭到重击，眼前蓦然一黑，旋即什么都看不到了。
…
再次睁开眼，屁股下面是硬邦邦的木椅子，头顶上方是一碧如洗的湛蓝色天空，偶尔有一两只白鸟掠过长空，发出清脆明亮的叫声。
风吹过我的脸，温柔无害，带着春天独有的微许泥土的气息，吸进一口整个身体仿佛都轻盈起来。
目之所及除了天清云淡的苍穹，还有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以及纵横交错宛若城市血脉的高速公路，我估计我应该是在某个建筑物的顶层天台。
我的腰发酸，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发疼。
手和脚已经完全僵硬了，看现在的天色，我大概已经被绑了一天一夜。
我小心翼翼地活动身体，针扎般的刺痛密密麻麻，我忍不住嘶了一声，脑子里开始预演一会儿会发生的各种情况。
假设一个个被推翻，又重新建立起新的猜测，林欣芯匪夷所思的举动，让我也拿不准她到底要做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天幕渐渐转为深蓝色，犹如精心漂染的画布般晕开橘红色霞光。
这时的风不再柔和寂静，带着街边小店浓郁的烧烤香气，以及下班的行人彼此交谈嬉笑的声音，裹挟着忽高忽低的声浪迤逦而去，消失在遥远苍翠的天际。
我闭上眼，由于长时间精神紧绷导致脑子昏昏沉沉，太阳穴像是拉成了一条线，不住地颤抖着，传来细细密密的刺痛。
这时，我终于听到了属于另一人的声音。
“表姐。”林欣芯站在我面前，轻柔地喊了一声。
她清秀的脸上表情平静坦然，完全看不出将我打晕并且五花大绑的疯子的影子。
“你抓我过来干什么？”由于事先做过设想，我还算淡定地问。
林欣芯闻言笑了一下—她本就是娃娃脸，不适合浓墨重彩的妆容，现在不施粉黛的样子平添几分清纯，再加上弯起的眉眼以及颜色浅淡的唇，说是十五六岁的高中生都有人信。
但我此时此刻根本没有欣赏的心思，全神贯注盯着林欣芯的一举一动。
林欣芯理了理头发“别紧张，我没想伤害你。”
“我只是想让你亲眼见证一场演出。”她语调抑扬顿挫，主持人般拿腔捏调。
我这才注意到林欣芯不知什么时候换了身衣服，正红色的礼服，左胸处一朵盛开的同色花朵，和她的模样并不违和，反倒显出几分诡异的美感。
"什么？"我表面不动声色和她周旋，背后的手里正握着眉刀修，正是被带来前我电光火石间从包里掏出来的。林欣芯没有回答，她静静地注视了我半晌。
林欣芯一瞬不瞬的眼神看得我心里发毛，差点认为她已经发现我偷藏东西的事，握着东西的掌心都濡湿了。后背上出了一层汗，泌透了布料。
但林欣芯随即若无其事移开开了目光，转过身径直朝前走去，方向直奔天台边缘。
我一边目送林欣芯的背影随时警惕她回头，一边用刀刃磨着绳子，心里一刻不停地祈祷不要被注意到。
我屏住呼吸，听着身后传来的动静。
片刻，绳子咔的一声断裂，与此同时林欣芯犹如身后长了眼睛似的扭过头，正巧撞见了绳子落地的一幕。
“唔，挣开了啊。”
刹那间我心提到了嗓子眼，林欣芯却只是没什么情绪地远远看着我，仿佛根本不在意这件她计划之外的事情，随即扭过头一步一步朝天台边缘走去。
我此时才终于意识到她想做什么，瞳孔登时紧缩如针，下一秒身体先脑子做出了反应。
我从没跑这么快过，再回神就已经抓住了林欣芯的手臂
我惊魂未定，声音发颤“你要干什么。”
林欣芯抬眼看着我，目光平和带着一丝困惑“我要干什么不是显而易见吗？”
我表情一变，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林欣芯缓慢的，带着讲故事似的轻快语调，轻声说“我妈总说我不如你，总让我超过你。我已经很努力在做了，可她还是不满意。”
“为什么你不能消失呢？温纵，如果你死了，我的痛苦就结束了。”
“你想杀我？”我全身发麻，但还保持着基本的镇定。
林欣芯笑了“我没那个胆子，我连只鸡都不敢杀。”
她随即继续说“我就是个很普通的人，没有你长得漂亮，没有钟失开朗大方，更不像殷真有超高的智商。我一点都不特别，在人堆里面毫不起眼。”
我察觉到这句话的违和之处，不由眯起眼“你是怎么认识殷真的？”
林欣芯古怪地笑起来“不管你信不信，有关于你的一切我都了解。”
说罢她也不再管我，仿佛把我当成了不存在的空气，对着安静岑寂的虚空低声地述说着“我在小县城里长大，即便我妈妈花大价钱把我送出国，我也还是融入不进他们的圈子。我不懂英文听不懂老师讲得内容，我就去学，他们笑我口音不好听，我就去练。可是我还是谁都比不过，什么考试都过不了。”
“你以为我喜欢和那么多个男人约会吗？你以为我喜欢打扮成这副样子吗？你以为我不想拥有幸福吗？”
“我就是一只五颜六色的山鸡，可我妈妈想让我成为凤凰。山鸡变不成凤凰的，我也终究无法成为你，无法成为让妈妈满意的样子。”
“我高中的时候喜欢过一个男生，特别特别喜欢。他一点儿都不帅，成绩不好，性格没什么突出的特点，在班级里也不显眼。”
“我和他表白，他答应了我，我们交往了一段时间。那个时候我很幸福。”
“但几周过后的期中考试，我比上次的排名掉了一名，低了四分，我妈妈疯了一样找到学校，找到我的班主任，找到我的所有同学，问我到底被什么事情影响了学习。当时和我玩的比较好的一个女生告诉她了。”
“那个男生当着全校的面被通报批评，他的家长被请到学校，当着我和我妈的面，让那个男生给我道歉。”
“可是温纵，他明明没有错，他为什么要向我道歉呢？”
林欣芯的眸子里溢散出些许困惑，仿佛真的不理解这件超出认知的事情。
“有错的是我，是我不该喜欢上他，是我连累了他，害的他在全校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你知道我喜欢穿裙子，但因为这件事，我妈妈把我衣柜里的裙子都扔了，再也不允许我穿。她说我穿裙子就像婊子一样，没个学生的样子。”
“再后来，他转学了，我再也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我也再也不敢因为其他无关学习的事情分心。我上课很认真的听，也努力的复习，每天早上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可是最后出成绩的时候，我只去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二本。”
“我妈妈发了很大的火，问我是不是又早恋了，还扇我的耳光，又哭又骂我为什么这么不争气，当她在别人面前没有面子。”
“我当时想告诉她真的尽力了，我只是不聪明而已。”
“可我没说，我知道她不会相信我的。也许她根本就不爱我。”
“林欣芯，你有没有发现，你总是在和别人比，觉得自己的人生只要比不过别人，就是失败的。”
林欣芯空洞的眼底流露出一丝不解“难道不是吗？”
我顿了顿，试探着说道“你要不要，和一开始的自己比呢？她或许什么都不会，或许有很多不足，或许有很多方面不如其他人。”
“而她同样也不如现在的你。”
“我想告诉你，你依靠自己的力量一步一步的走到今天，真的很厉害，也一定很辛苦。”
“你现在累了，当然也可以停下来，可以休息，但不要终止。”
“从概率上来讲，人只要活着就一定会有好事发生，我希望你可以再等等看。”
“或许几年，或许几个月，或许几天，或许就在当下，不久以后。”
“开心的事情和好运气总会有的，只要你还有能看到的机会。”
林欣芯的眼眶无声地湿了，她手里的剪刀不住地颤抖着，甚至稍不注意划破了皮肤。
一连串血珠滚落，疼痛使她本能地松了手。
我飞快接住剪刀塞到口袋里，随即给了林欣芯一个用力的拥抱。
我们两个虽然不对付，但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还有就是，我是个医生，我忍受不了任何一个人在我面前死去。
林欣芯没有动，片刻伸出痉挛的手，回抱住了我“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
“对不起，妈不该逼你，”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邹雪几乎是恍惚的。
看着女儿胳膊上手指内侧触目惊心的伤口，邹雪简直无法想象，那些尖锐的东西刺在上面的时候该有多疼。
而这却成了女儿唯一逃避这个世界，逃避她这个母亲的途径。
邹雪觉得自己失败极了，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过去。
二老没有隐瞒邹雪弃儿的身份，她从小就觉得自己和这个家格格不入，是个侵入别人生活的外来者。
她想要变得更优秀，想要变得更耀眼，想要掩盖藏在表面下骨子里萦绕的自卑。
她想让养父母为自己骄傲，想要他们一视同仁。
可因为邹雪过于敏感的内心，无论二老怎么做，她都觉得他们的心是偏的。
于是她不肯放过自己，日复一日地苛责审视自己，甚至把这种目光带到了看着别人的时候。
到后来，过于苛刻变态的自我要求又转移到了林欣芯身上，这块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成了邹雪最得意的作品。
她将林欣芯教成自己希望的样子，不断打压她的自我意识将她变成对她言听计从的木偶。
直到有一天，木偶突然觉醒，她试图斩断自己身上被操控的线，哪怕是以粉身碎骨为代价。
邹雪才终于慌了，她终于明白自己的严格的要求给林欣芯，给她带来了多么大的伤害和痛苦。
二十年的执念，在林欣芯泪流满面控诉她，一步一步走远时烟消云散。
邹雪久违的感到了慌张，恐惧，她想拉住独自往深渊前行的女儿，双脚却好似被钉住了动弹不得。
上一次出现这种情绪，还是在她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被养父母批评，害怕自己自此被抛弃的时候。
是她亲手将女儿逼到了悬崖，更可怕的是，她对此一无所知，甚至沾沾自喜觉得自己是个称职的母亲，交出了一个这么优秀的孩子。
她其实知道林欣芯的有多优秀的。
她虽然没有最擅长的东西，但是各个方面都有研究，而且有一定的了解，可以说是全面开花，不管做什么工作都能养活自己。
她的自律，她的认真，她对待一件事情的执着都是她的优点。
可自己此前从来没有注意过。
一次次的否定，一次次的贬低，甚至洗脑到连林欣芯自己都以为自己是一个没用处的，平庸无能的人。
邹雪深吸一口气，第一次用正常的，不夹带审视和评价的，单纯而欣赏的视线看待自己的女儿。
她发现，自己的孩子长的真漂亮。
眼睛长得像她，瓜子脸也像，包裹眉眼的轮廓和面部线条，都和年轻时的自己如出一辙。
她曾经不止一次用挑剔到刻薄的眼光看林欣芯的长相，觉得她小家子气，畏畏缩缩，不想别人家孩子那样自信阳光。
可现在邹雪觉得，林欣芯是全天下最美的姑娘。
她发自肺腑地笑起来，不含嘲讽和不屑的纯粹的想要笑。
不是为了什么事情开心，而是深爱的人能完完整整，活生生地站在面前，本身就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欣芯，妈之前说的那些都是屁话，做的那些破事都是猪油蒙了心。妈觉得你很优秀，你一直是妈的骄傲。”
欣芯的番外[竖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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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 2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