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禁闭

次日辰时,集市,兵器铺。

凛冽的寒风卷着铁屑的腥气扑面而来,沈瑾钰紧了紧身上的素白外袍,迈过高高的门槛。

铺内光线昏暗,一个身形佝偻的老者正埋头在图纸上勾画着什么,对她的到来恍若未闻。

他的脸庞黝黑,手腕上戴着一串磨得发亮的佛珠。

昨日酉时,恒清远在沈瑾钰要把他逐出府的威胁下,终于告知她集市兵器铺的老工匠名叫张仲禾,以前做过军匠,后却被沈闻承下令追杀,且手腕处有一个布满意义的刺青等待她去验证。

“要什么?”他头也不抬,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师傅,我先随便看看。”

张仲禾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扫而过,最终落在她腰间的剑鞘处,瞳孔微不可查地一缩,似是想起什么憎恨的事。

他没再讲话。

过了一会儿,见时机差不多了,沈瑾钰走到张仲禾面前,将一个木箱从恒清远中接过,放在地上:“师傅,实不相瞒,小女是想来了解一下这处的兵器,随后采买一些,烦请您介绍一下。”

她又将金块放入张仲禾手心:“一点小小心意,还请您笑纳。”

张仲禾始终没瞥那木箱,而是望向手心,喉间虽溢出轻笑,神情却充满不屑:“好啊,跟我来吧,有钱的生意谁不做。”

他站起身,领着沈瑾钰走进一间挂满兵器的木屋,给她一一介绍所有的兵器。

沈瑾钰假装认真地听着,直至张仲禾转身去书柜找东西时。

她目光一凝,状似无意地拂过旁边一排长枪。

“哐当!”

一整排兵器轰然倒塌,声势骇人。

张仲禾猛然回首,下意识伸手去扶,沈瑾钰也急忙将他手腕上的佛珠用力扯下。

但她没控制好力度,珠子绷断,噼里啪啦散落一地。

不过那截布满皱纹的手腕上,一个诡异的刺青赫然暴露在空气中。

黑色圆圈,包裹着一个尖锐的三角。

刺青颜色陈旧,显然有些年头了。

看来恒清远所言非虚。

“师傅抱歉!真的抱歉!”

她拽起张仲禾的手又迅速低头看了眼。

“我不是故意的。”沈瑾钰嘴上道歉,指腹却清晰地感受到那刺青凹凸不平的触感。

张仲禾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甩开她的手,眼中迸发出惊人的戾气与恐慌。

“......”

他嘴唇张开又闭上,最终只是死死地瞪了沈瑾钰一眼,便快步离开了。

沈瑾钰耸肩,将兵器摆放好后也走出兵器铺。

她一仰头,眼神就锁定了坐在对面屋檐上的恒清远。

他怀中抱剑,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高束的墨发在冷风中肆意飞扬。

察觉到沈瑾钰的目光,恒清远纵身一跃,轻巧落地,向她走来。

他眼底带着了然的笑意:“瞧大人你这样子,事情进行得很顺利?”

沈瑾钰点头,唇角难得勾起一抹真笑:“你所言没错,还算可信。但那个刺青,是黑色圆圈包着三角。”

恒清远闻言,眉头却蹙了起来,撇向一边,陷入思索。

“圆圈象征被追杀的工匠,三角代表知情的监工……”

他喃喃自语,“可两样刺青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这不对劲。当年知情的监工,应该都死了才对。”

“除非……”恒清远眼中精光一闪,“他不仅是知情人,更是传递某个重要东西的信使!”

信使?

沈海孺让流隐给她的密信?

沈瑾钰脑中灵光一闪,立刻追问:“什么东西?沈闻承写给谁的信?是不是昨日我们看到的那封?”

恒清远深深看了她一眼,右手抵住下唇又放下,“不确定,我所确定的是,沈闻承大部分信件是写给启族王上——启文墨的密信。”

沈瑾钰知晓她所在的是裔朝,启族在裔朝边境,两国关系曾非常不合,战争不断。

为解决边境问题,五年前先帝派出玉兰公主和亲,才得以暂时平息战乱。

但近几月启族不知为何,又开始蠢蠢欲动。

恒清远垂下眼帘,无人能看清他此刻的神情。

“......”沈瑾钰看出他兴致不高,便拍了拍他肩膀,低声宽慰道:“先用膳,过午我再去会会张仲禾,看他是否有密信。”

午后,沈瑾钰凭着死缠烂打和给钱财,又留在了兵器铺。

她此刻拿着一个护腕,状似无意地轻叹:“师傅,您这里的材料都是顶好的东西。不像我在别处见的,竟用薄铁冒充精钢,糊弄外人。”

张仲禾动作一顿,声音依旧生硬:“选好要采买什么后就走,工期需七日。”

沈瑾钰摇头放下护腕,目光灼灼地直视着他:“您说,若是将士们拿着那些滥竽充数的兵器上了战场,丢了性命,还谈何保家卫国?”

“砰!”

张仲禾抄起铁锤,狠狠砸在桌案上,木屑四溅。

他死死盯着沈瑾钰,眼中满是血丝:“姑娘,你知道的太多了!”

“但你不知道,有些讲出口,是会引来杀身之祸的吗?!”

沈瑾钰迎着他杀人般的目光,却淡然一笑:“杀身之祸?”

她缓缓站起身:“那可太巧了,我遭至亲陷害,身陷囹圄,九死一生。所以我不怕杀身之祸。”

“我是要……扳倒害过我的人。”

张仲禾摸起身边的弓箭,浑浊的眼球死死锁住她:“扳倒?小姑娘,我凭什么确定你不是跟他们一伙的?没准儿你正在这里陪我演一出请君入瓮的戏码呢。”

沈瑾钰心脏骤然一缩,面上却依旧平静。

他这是要能证明与沈闻承不是一伙的东西。

“您稍等。”

沈瑾钰转身,快步走到院中树下,抱起了那个沉甸甸的木箱。

“哗啦”一声,木箱被放到张仲禾面前。

箱盖打开,里面没有金银珠玉,只有一堆锈迹斑斑但均刻着“军器监,沈”的兵器。

昨日西院密室里的一些兵器,此时正静静地躺在箱中。

“张大人,我若真是与他们同流合污,又何苦将这要命的物证亲手送到您这位‘敌人’面前?”

张仲禾蹙眉望着她,随后蹲下身,眼神从警惕变为复杂。

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轻抚过那些冰冷的钢铁,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摸什么稀世珍宝。

张仲禾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多少年了……这些东西,早就该被销毁,死无对证了啊……”

沈瑾钰看准时机,从袖中抽出那张沈海孺给她的密信残片,将残片举到张仲禾眼前:“您再看这个,您应该认得。”

只一眼,张仲禾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骤然掀起滔天巨浪,瞳孔缩成了一个危险的针尖。

他死死盯住那张薄薄的纸,仿佛看到的不是信,而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这……这东西……它怎么可能还在?!”

张仲禾声音发颤,一把抓住沈瑾钰的手腕,其力道之大,像是要将她的骨头捏碎:“是真的吗?!”

张仲禾有这封密信的另一半!

沈瑾钰心跳如鼓,她将残片又往前递了递,几乎要贴到他的脸上。

“师傅,这张纸的触感,这上面的字迹,您应该触摸过千遍,看过万遍,是真是假,没有人比您更清楚。”沈瑾钰声音无比清晰。

张仲禾缓缓松开手,猝然仰起头,两行浑浊的老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

沈瑾钰站直身体,对着他深深一拜:“我与沈闻承有血海深仇,此信,是我扳倒他的利器。”

“您若能让它重见天日,那些枉死的工匠、监工,他们的冤魂,在九泉之下必然会对您感激不尽。”

张仲禾死死地盯着她,眼神中的悲痛褪去,染上了一层令人心悸的危险:“小姑娘,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是在骗你呢?”

沈瑾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刚要拔剑——

下一秒,他却大笑几声:“骗你的。”

张仲禾回首走到墙角处,撬开一块松动的地砖,从里面取出一个油纸包。

他将里面的另一张残缺信纸递给沈瑾钰:“拿去。”

沈瑾钰接过,指尖微颤,两张残缺的纸,在时隔八年之后,终于拼凑完整。

上面的字迹,是用血写成的。

【文,】

【一切安好。王承重。】

【掌控。】

【南闻方旱,其批万两赈灾款。】

【另沈兵器,】

【盔甲三分,甲胄留四成。】

每句话都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在沈瑾钰的眼中。

同时“承”“闻”“沈”三字清晰地映入她眼帘。

张仲禾颓然坐下,不知何时拿了壶酒,给自己灌上一大口。

他眼神空洞,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我的老友……罢了。他不喜欢告诉别人他叫什么。我们以前都是军匠,后来又被沈闻承选中当传递密信的信使。”

“我们当时很惶恐,但又止不住的高兴,这是多大的信任啊。后来才明白,是因为我们太傻了。”

“一年后,我无意偷听到沈闻承与人谈话的内容,发现他似乎与启族人有来往。一开始,我难以置信,但随着我们几番验证,逐渐确定了这个事实。”

他给自己灌口酒:“时间过得真快。八年前,我俩都不同意在兵器上动手脚。”

“随后沈闻承便污蔑我们二人偷盗军器,给我们刻上了刺青。这是多大的耻辱啊,身体发肤受之于母,这个......”

张仲禾眼神难得流露出恨意,随后是哀愁:“我们二人当时太年轻了,一时意气用事,便逃走了。”

“追杀令就是这么来的。”他大口灌下一口酒。

“后来在路上,我们被刺客追杀,不得不分开。再见他时,他就把这信纸塞给我,让我发誓一定要保管好,交给一个能信得过的人。我问他残缺的那部分在哪,他只是摇头,让我不要管,走得越远越好。”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半月后,我就听到了他的死讯。”

“罪名是,泄露军机,偷盗兵器,当众问斩。”

.

直到酉时,沈瑾钰回到尚书府东院,张仲禾那悲怆的声音依旧在她耳边回响。

关好房门,沈瑾钰小心翼翼地将那封信展开在桌案上。

她现下有了当年的密信,还有八年前的兵器。

这一切都揭示着与沈闻承脱不开干系。

或许明日她可以去督察院找赵临齐碰碰运气,看能否凭借这些证据申冤。

“咚、咚”

海棠窗棂悄然传来两声轻响。

沈瑾钰瞳孔一缩,闪电般将信纸收入怀中,声音冷厉如冰:“谁?!”

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恒清远斜倚在门框上,一双桃花眼带着玩味的笑意:“大人,是我。”

沈瑾钰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化作一丝恼怒:“身为侍卫,惊吓主人是死罪。”

“是大人想事情太入神了。”恒清远自顾自地走到桌边,给自己沏杯茶。

沈瑾钰刚要开口,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侍女静离带着哭腔的尖叫。

“小姐!小姐不好了!”

静离几乎是滚着闯了进来,脸色惨白如纸。

“老爷……老爷让您立刻去主院见他!就您一个人去!他派来的护卫就在院外等着,那样子……好生奇怪!小姐,怎么办啊!”

沈瑾钰蹙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她将桌上还温热的茶杯拿起,一饮而尽,再开口时,声音已然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别哭,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沈瑾钰站起身,理了理衣襟:“走了。”

她随侍卫来到主院内,此处灯火通明,气氛却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沈闻承让脊背挺直,坐在最高处俯瞰她。

她亦直视那双无悲无喜的凌厉眼球。

不知这位父亲是否晓得,无论他再如何努力,那骨头早已随年岁不自觉的弯曲了。

“父亲。”沈瑾钰敛衽行礼,姿态无可挑剔。

“瑾儿最近似乎很忙?”

沈闻承眼眸深沉,往昔的“慈爱”恍若隔世。

“父亲息怒。”

沈瑾钰双膝一软,直直跪了下去,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女儿这几日,正忙于……”

“忙于什么?”沈闻承微笑着打断她,“忙着给你自己翻案?你大哥都告诉我了,你连用膳的时辰都不在府内,瑾儿,为父说过会为你申冤,怎么,信不过父亲?”

沈瑾钰垂首,不发一言。

她倒要瞧瞧他究竟有何意?

沈闻承喉间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笑,让沈瑾钰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

一股极致的恐惧,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他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缓缓说道:“你找到了些证据,想见赵临齐,对吗?”

“别找他了。”

“赵大人福薄,无缘再判你是否冤屈,他走得很安详。”

赵临齐死了?

沈闻承这句话像刺客的刀,狠狠刺入沈瑾钰的耳膜。

她猛地抬头,杏眼圆睁,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沈闻承似是担忧,叹了口气,脸上竟浮现出一派慈父的忧虑。

“不过新上任的督察御史还是没肯免去你的罪责。为父心疼你,亲自去求了他,为你多宽限了十日。”

“瑾钰啊,为父确实是小瞧你了,但你要知道,这个案子想翻案可是难如登天哪。”

沈闻承不再看她,对着门外大喝一声:“来人!”

几个侍卫应声而入。

沈瑾钰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她只觉周围一片恍惚:“他……是怎么死的?”

沈闻承没有回答她,脸上露出无懈可击的悲伤,对侍卫们语重心长地叮嘱道:“小姐在狱中受了惊吓,送小姐回东院静养,派人好生‘医治’。”

“这段时日务必请最好的郎中,没治好之前谁也不许放小姐出门乱跑。”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绑定兵器系统后,我从戴罪之身走向辉煌
连载中林月樱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