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来得突然,打得沈栖迟措手不及。
昨夜闹得过了,沈栖迟身子不爽利,着了一身宽袍,遮不住颈间红梅,稍一抬手便露出腕间箍痕。因这段时日特殊,沈善来得少,今日也不在,因而当沈德颤颤巍巍来通报皇帝来了时,皇帝人已在院外。
沈栖迟正倚在夙婴怀里假寐,闻言连更衣都来不及,草草整理衣襟后瞥了眼夙婴衣摆下的蛇尾,低声嘱咐了一句别出来便快步出门。
皇帝正大步踏进院子,沈栖迟掩了门,余光瞥见皇帝高大身影,几步上前跪下行礼,“陛下光临寒舍,草民有失远迎。”
他今日没用缁撮,几缕青丝用一根白色飘带低低扎着,其余青丝松散垂落,随着伏地的动作分散开来,露出小截白皙后颈。
皇帝盯着那上面的咬痕和红点,好半天才平直道:“免礼。”
沈栖迟站起身,露出今日的装束与颈间不可忽视的红痕。曾几何时,即使处境落魄,沈栖迟依旧将自己收拾得一丝不苟,皇帝何曾见过他这般随意的穿着,心中秤杆一时更偏向慧敬。
皇帝不说话,目光却似刀般要从人身上剐下一层皮,沈栖迟只好低声开口:“陛下怎么来了?”
“你得了赏便不再进宫,书也不编了,朕自然要来看看是什么情况。”皇帝尽可能保持语调平缓,不再看沈栖迟令他糟心的模样,转向沈栖迟身后虚掩的门,“你在温书?朕还真是好奇是什么书能让你闭门不出,连春闱都不过问。”言罢不等沈栖迟回答,便径直绕过沈栖迟。
沈栖迟暗道一声糟,不敢也来不及阻拦,刚转身迈出半步,皇帝便大力推开屋门,旋即顿在门口。
半开的屋门被皇帝堵得严严实实,沈栖迟看不见里面是什么情况,亦不敢肆意越过皇帝,只能压住心慌硬生生站在在皇帝后头。他掐了把手心,瞄了眼一旁垂首静立的苏海,后者没什么表情,看不出究竟。
“云涿,你怎么没跟朕提,你这里还有客人。”俄顷,皇帝才缓缓出声。
屋内的男子肤色苍白,五官却是浓墨重彩的几笔,长眉斜飞入鬓,鼻梁挺直,唇畔一抹似扬非扬的笑意,无疑是浓淡相宜的好相貌。尤其是那双眼睛,泛着妖异的紫,抬眼看过来时眼波似深不见底的潭湫,明明透着冷漠疏离却勾人沉沦。
他斜倚在青缎隐囊上,身形修长,柔若无骨,玄衫流水般铺满半张贵妃榻,露出一双赤足。那双足亦别有韵味,薄薄一层皮贴在骨上,暖金的日光穿过槅窗照在足背上,勾勒出滑腻的肌理。
皇帝面沉如水,不仅因为男子出乎意料的皮囊,更因为坠在男子颈间、未被藏进衣衫的万分眼熟的珊瑚珠。
在他打量夙婴的同时,夙婴也在肆无忌惮地打量这个第一次见的人皇。
他很年轻,样貌周正,身姿挺拔健硕,气度不凡,浑身被真龙之息笼罩。翠鸟精早在他推门的瞬间从槅窗跑了,夙婴有一瞬不适,但很快有一股温暖的气息从颈间蔓延至全身,包裹他不受人皇影响。
他看了皇帝一会儿,感受到皇帝背后沈栖迟不安的气息,踩到地上,悠悠行了一礼。
腰间佩饰随起身的动作垂落,划出一道微光,皇帝目光一凝,脸色阴得能滴出水来。
沈家被抄过家。
沈家的藏家之宝都是后来沈栖迟从国库中一样一样挑回去的,那时皇帝陪着他,其中哪些是沈父生前藏品,哪些是他作为皇帝对沈家的弥补,他比沈栖迟还清楚。
而今沈父遗物之一就明晃晃挂在这男子腰间。
皇帝缓缓吐出一口气,往里走了几步,“云涿,你这书房倒是与从前一模一样,从未变过。”
沈栖迟借着这当口赶紧走到皇帝身前,“草民习惯了。”
看着他不动声色挡住身后男子的动作,皇帝愈发气结,面上不显,只一甩袖子转身出屋:“陪朕走走。”
“……是。”
沈栖迟偏首望了一眼,夙婴抿着唇立于原处,淡淡凝望着他,沈栖迟只来得及朝他无声一笑,便跟在皇帝大而迅疾的步子后出了门。
一路沉默,直至逛完大半个沈府,皇帝心绪似乎有所平缓,注视着已零落大半的梨花开了口:“沈家世代香火旺盛,到你这里却只剩一脉,是皇家于沈氏有愧,你若有意,朕随时可以为你奉上京畿所有待字闺中的贵女。”
沈栖迟垂眸,“草民一把年纪,还是不耽误那些好人家的姑娘了。”
皇帝猛地扭头看他,没想到他拒绝得如此干脆。
“你糊涂了。”他道。
沈栖迟笑笑:“我年近而立,已经没什么不清楚的了。”
这是两人重逢以来沈栖迟第一次没有用谦称,意味着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不是臣民,而是昔年好友,个中坚决之意不言而喻。
皇帝面色难看至极,在他怒气冲冲离开之前,沈栖迟叫住他。
“陛下。”
皇帝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沈栖迟的嗓音依旧不疾不徐。
“今日招待不周,望陛下见谅。不过我一早就想让陛下见见他,他很好,陛下。”
皇帝一颗心慢慢沉下去,意识到沈栖迟不是一时兴起闹着玩的。
“朕并非迂腐之人。”皇帝还是回了头,“只是云涿,你还记得沈家祖训吗。”
沈栖迟长睫一颤,没说话。
“束身自修,克己为公,忠君报国。”皇帝慢慢道,“云涿,你不愿再入朝野,朕不逼你。你忘了同朕一道立下的雄心壮志,朕虽失落,但理解你。你无心为沈家延续香火,朕没有立场置喙。你冒大不敬讨要太庙镇梁的龙珠,拿几卷明明能编完却迟迟未结的书算计朕,朕顾念往日情分,不与你计较。但是云涿,分桃之癖,太过了。”
皇帝深深望着他:“倘若沈将作丞在世,朕毫不怀疑,他会将你驱除家门。”
*
皇帝言罢不久便离去,沈栖迟回到书房,夙婴已靠回了贵妃榻上,尾巴重新放了出来,一半垂在地面,尾尖有一下没一下拍打。
“我都听见了。”他小声问,“他为什么那么说?龙珠,”他摸了摸颈间的珊瑚珠,“是这个吗。”
只要想,大妖可以听见百里内所有动静。
他快蜕皮了,蛇身鳞甲暗淡,视线时不时模糊,眼睛不留神就会变成冰冷的竖瞳,说话总夹着嘶嘶的气音,张唇时露出猩红的信子和两颗不似凡人的尖牙。
失去妖丹后,他身上的兽性在某些时刻很容易压过妖性。
沈栖迟走过去,拎起他的尾巴在榻另一边坐定。蛇尾蜷缩了一下,旋即被安放到温热的人腿上。
蛇妖这时的尾巴脆弱敏感,沈栖迟没敢用力,手虚虚搭在上面。蛇尾却有自主意识似的扰乱他腰带,轻易拨开衣襟钻了进去,缠绕,缓慢摩擦起来。
沈栖迟瑟缩了一下。
“我没想……”蛇妖面颊微红,“是它想蜕皮了。”
沈栖迟微微一笑,没有管肆意作祟的尾巴,往后靠了靠,回答起蛇妖上一个问题:“男子与男子在一起,在凡间并非常事。至于龙珠,只是一个随便叫叫的名字,这只是一颗普通的珠子,世上哪有真龙之珠,是不是?”
夙婴看着他,他的眼膜因为即将到来的蜕皮期开始松动,沈栖迟的面容很近,也很模糊。
那不是一颗普通的珠子,就在刚刚,它庇佑了他。
“……你不会因此不跟我在一起的,对吗。”他没有掩饰自己的忐忑不安,从沈栖迟过往的丛书里,他隐约窥见了沈栖迟是怎样一个人,博闻多识,但有点墨守成规。
“当然。”沈栖迟道。
“沈将作丞是谁?”
“是我父亲。他从前是朝中将作丞,是一个老古板,不知变通……”沈栖迟似乎在笑,他极少讲自己从前的事,夙婴安静听着,竭力不遗漏一个字。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夙婴努力睁大眼,但视线仍旧模糊,直至尾巴忽然一沉,他才意识到沈栖迟靠在他尾上睡着了。
他没有抽出尾巴,只是摸索着伸手,小心翼翼拢上沈栖迟敞开的衣领。他发了会儿呆,再次摸上颈间的珠子。
只是个溯源的小法术,沈栖迟不会知道的,他对自己道。
……
夙婴首先闻到的是一股馥郁的梨花香气,料峭春寒似乎并未完全褪去,梨香带上冷雪般的味道。但夙婴没有感觉到寒冷,暖烘烘的气息从旁边传过来。
他扭了下身子,发现自己正蜷缩在一个炭炉旁,不远处便是一张熟悉的栅足案,一个粉雕玉琢的男娃娃正端坐其后,满脸严肃地写着什么。
夙婴呆怔片刻,这时候的沈栖迟才多大?五岁,还是四岁?
他近乎贪婪地盯着年幼的沈栖迟,良久终于从他笔直的坐姿和眼尾小痣中窥见一点日后的影子。他游过去,从案足攀爬上去,蹭到沈栖迟还带着婴儿肥的手边。
沈栖迟看不见他,全神贯注临摹字帖,夙婴悄悄将尾巴搭到他按着纸页的左手虎口,见他毫无所觉,不由有些失望。过了一会儿,他支起身子,原地绕了一圈,将脑袋搭到沈栖迟虎口,光明正大地观察起这间屋子。
皇帝说的对,这间书房除了书少了些,和几十年后几乎一模一样。
夙婴兴味索然地收回目光,转而盯着沈栖迟手下的狼毫笔尖。
这个时候沈栖迟的笔触还很稚嫩,但也方方正正,不像他初学时写得歪歪扭扭。
室内没有燃香,梨香混合着晨露的味道充斥在这间书房里,夙婴有些昏昏欲睡,但沈栖迟始终正襟危坐,除了偶尔调整姿势基本没有动过。夙婴不知道他摹了几张,等他从席上起身,室内天光已明亮许多。
夙婴连忙扭动身体,整条缠到沈栖迟臂上,他以为沈栖迟终于要离开这间书房,然而沈栖迟只是将字帖归置到架子上,挑了另一本书回来看。
夙婴想起日后几乎塞满整间屋子的书简,不禁怀疑沈栖迟是不是从小就将所有时间花在了读书上。
临近中午,沈栖迟终于从案间抬首,整理衣襟出了门。此时的沈府要比日后有人气,夙婴缠在沈栖迟身上,跟着他穿过栽满花草的游廊,看他绷着一张小脸对来往朝他行礼的年轻仆人颔首回礼,来到敞亮的客堂。
里面已有饭香,沈栖迟却没急着进去,停在门口先行了礼,“父亲,母亲。”
夙婴昂首,随着沈栖迟踏进屋子,他才看见里面坐着一位俊朗的男人和美艳的女人。男人满面肃穆,却在看见沈栖迟的一瞬软化了眉眼,女人笑意轻柔,朝沈栖迟招了招手,“阿迟来啦,看了一上午书,累不累?”
“不累,母亲。”沈栖迟瓮声瓮气地回答。
他走向不比自己矮多少的凳子,被男人举着腋下抱起来,放到凳子上,“吃饭。”
沈栖迟红着脸扯了扯被父亲弄乱的衣裳,“谢谢父亲。”
女人噗嗤一声笑出来,掐了把沈栖迟水嫩的脸颊,乜着旁边的男人:“瞧你,都教我们阿迟什么了,简直和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个老古板,一个小古板,我是不是也要学学,才能跟你们坐在一桌吃饭啊?”
男人耳根红了,嗫嚅着道:“我哪里老了。”
沈栖迟长得更像他的母亲,夙婴这般想道。
沈栖迟一家讲究食寝不言,直至用完膳,仆人撤下碗碟,沈父才拉家常时的问起沈栖迟的功课,沈母时不时插几句,多是嘘寒问暖。
“我给你找了一位师父,从明日起,你便跟着他练剑。用完膳随我去拜会邱先生,我已经打点好了,你好好表现,下午就能奉上拜师茶。”
沈栖迟乖乖应了,沈母却嗔道:“阿迟才多大,你就要他做这做那。”
“练武强筋壮骨,阿迟如今的年岁正是抓基本功的时候,岂能荒废?”沈父正色道,“读书明理明志,邱先生学富五车誉满天下,阿迟能拜他为师都是受祖上蒙荫,岂能怠慢?”
沈母撇了下嘴,到底没提反对之辞,只忧心对沈栖迟道:“乖阿迟,别学你爹,只顾读书不顾身体,你还小,别总日闷在书房里,偶尔出去玩玩也没什么。”
沈父面露不赞同,但在沈母的瞪视下什么也没说。
沈栖迟露齿笑了笑:“知道了,娘亲。”
沈母揉了揉他头顶。
下午,夙婴仗着沈栖迟看不见,光明正大盘在沈栖迟头顶。邱方生比印象中年轻,头发还是黑的,一个六七岁的男童站在他旁边,在沈栖迟拜师时睁大眼睛看他。
夙婴听到沈父在沈栖迟耳边低声说:“那是当朝五皇子。”
沈栖迟顿了一下,朝男童行礼:“五皇子殿下。”
夙婴随着他转身的动作看清了男童的面容。
——年幼的皇帝。
五皇子闪烁着眼睛打量了沈栖迟一会儿,才露出一个笑:“免礼,以后我们就是同门了。”
颈间忽然一阵灼热,夙婴猛地抬直上身,眼前一切景象迅速倒退,化成一片灰蒙蒙的雾。夙婴掉在地上,最后看见的是小沈栖迟忽然低下的脸,垂着睫,澄澈眼神中终于流露出一丝对忽然多出来的老师和师兄的迷茫。
夙婴一颤,在掉下榻前一瞬稳住身形,沈栖迟被吵醒了,直起身凑到近前,蹙着眉摸了摸他眼下冒出的细鳞。
“难受?”
夙婴抓住他的手,握在掌心里,“我想……”
他没有说完,沈栖迟已然意会,“等我一会儿。”言毕起身快步出去找马车。
夙婴蜕皮时的真身太过庞大,绝非沈府能容纳的,得另寻他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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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第二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