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第二十四章

皇帝让歇息,便真晾了沈栖迟几日,几日后清晨遣车架来接,沈栖迟便也顺从进宫面圣,绝口不提那日凉亭之事。

皇帝盯了他半盏茶有余,方开恩口赐座,差人叫来邱方生,在宣政殿内同读沈栖迟的著书。凉亭之事口风捂得极紧,除却在场宫人,没传到任何人耳中,邱方生亦是。三人谈了几日学问,最快活的便是邱方生,皇帝似也将那日不快抛之脑后,终日和颜悦色。

“其实……此书共有八卷。”这日读完两卷书,皇帝与太傅意犹未尽,沈栖迟适时开口,口吻犹疑,似乎把握不准是否要据实相告。

“哦?余下两卷在何处?”不及皇帝开口,邱方生便急不可耐地问道。

“尚在编纂。”沈栖迟道。

邱方生见他面露难色,便道:“有何难处?如今陛下与我皆在,你大可直言。”

皇帝也饶有兴致地看过来。

沈栖迟从袖中取出两卷书,“老师一看便知。”

邱方生粗略翻看几眼,递给皇帝。皇帝先是好奇,惊讶,喜悦,在翻到戛然而止处转为沉吟。

后两卷与前六卷迥然不同,若说前六卷注重民务,后两卷便全在讲军工防务,皇帝无疑非常惊喜,大夏疆土辽阔,文治武力,周边小国无不诚服,然而不论何时,边疆戍卫永远是安邦定国之本。

此二卷分讲攻防,却都只编了一半。皇帝甚感可惜,邱方生看他一眼,主动开口:“你所遇棘手之处,无非是于军工一道上未臻精通,佐证之籍亦不足。我府中有些藏书,你拿去看,可解部分疑难。”

若说天下藏书最多最盛,皇宫藏书阁当之无愧。皇帝豁然开朗,对沈栖迟道:“对,宫中藏书你可任意取阅,朕许你自由出入藏书阁。”

沈栖迟绕出桌案行礼:“谢过陛下。”

又得奇书两卷,皇帝心情大佳,吩咐苏海将第五六卷板印下去分发给工部,便开始着手处理政务。沈栖迟适时请辞,与邱方生一并退出宣政殿,出了门,便见国清寺方丈身披袈裟候立在外。

他显然与邱方生相识,单手作十行了个佛礼,目光不经意掠过旁边的沈栖迟。

沈栖迟这段时日与他打过几回照面,这会儿便跟着恩师简单回了个佛礼。

慧敬并未多言,踏着平缓的步子进了宣政殿。

之后几日,沈栖迟时常出入皇宫藏书阁,后来干脆将书搬到藏书阁编修。春闱在即,皇帝抽不开身,只偶尔路过藏书阁时看上几眼,沈栖迟无一次不在伏案撰写,书卷竹简摊了整个矮案,令皇帝想起自己犹是皇子时,沈栖迟也是这般仿造他的字迹帮他做功课。

这日黄昏,皇帝终于得闲,只留苏海在旁侍候,从宣政殿步行前往藏书阁。

半道上暴雨骤不及防地落了下来,天幕反常的黑沉,皇帝不得已暂避檐下,等宫人送伞过来,等待的时候天空闪过一道紫光,雷声紧随其后。

“陛下,奴去叫沈先生过来吧。”皇帝的靴履和袍摆已然湿了,苏海从疾跑过来的宫人手中拿过伞,撑到皇帝头顶,轻声提议。

皇帝摇了摇头,继续冒雨行走。到了藏书阁,一楼除了个值守的太监却无其他人,皇帝抬手示意不必高声通传:“云涿呢。”

“沈先生在二楼。”太监躬身答道。

皇帝拾阶而上,远远便看到一清瘦人影坐在窗边,身前矮案上铺满书简。

案边点了几支灯烛,烛火荧然,昏黄光晕只洇染书案周围方寸之地,沈栖迟没在编书,失神望着窗外。狼毫随意放着,似乎是滚了几圈,笔尖墨汁在写了一半的纸卷上晕染开,拖拽出一道长长的墨痕,盖住部分字迹。

窗外电闪雷鸣,雨点从大开的轩窗外砸进来,打湿了摊开的书册,沈栖迟却似全然不曾注意。皇帝许久没有看过他这样一片空白的神情,好似什么也没想,又好似是因为前路惘然而自己无能为力的惶怯。

烛火一盏接一盏被吹灭,沈栖迟很快陷于光影之交中,但仍旧没动。皇帝凝眸望着他,直至最后一盏烛火在雷声中摇曳,方于沉寂中开了口。

“云涿,用过晚膳了吗。”

沈栖迟如梦初醒,急急合窗行礼,“草民这就回去了。”

皇帝没说话,他便又匆匆行了一礼告退,往楼下行去。

“云涿。”

皇帝在他快下楼的时候开口叫住他,看着他回过身来,恭敬等他下文,心中忽生烦闷。

“你非要那颗珠子不可吗?”

无所谓太庙不太庙,无所谓祖先不祖先,皇帝不在意一颗装饰用的珠子,但那些臣子在意,尤其是那些迂腐古板的御史,若被他们知道,少不得一阵弹劾。

他相信沈栖迟也知道,但沈栖迟还是开口相要,令他为难。

沈栖迟有一阵没说话,就在皇帝以为他要退让时,他开了口。

“草民生平,所求不多。”

皇帝一时怔忪,沈栖迟却在回完话后又行一礼,步履匆匆地离去。

皇帝静立片刻,缓步走向室内唯一亮处。沈栖迟走得太急,连书案都没收拾,书简大开,墨汁与雨水横陈,实在不像他。

皇帝低头看了片刻,目光倏忽定于一点。

写了一半的纸卷角落,寥寥几笔细墨勾勒出一条活灵活现的蛇。

皇帝推开窗,看到藏书阁前笔直的宫道上,沈栖迟擎着伞大步前行。

“他这么急,是要干什么去。”他喃喃自语,苏海便也没有作声,安静地当一个透明人。

过了一会儿,皇帝合上窗,拾起被无意涂画了一条蛇的纸卷,命苏海叫人来将这里收拾了,又吩咐道:“今儿夜里,你去我库里拿株珊瑚出来,磨成珠子,将太庙那颗换下来。”

苏海一惊,迟疑半晌后壮着胆子开口:“为何不将磨出来的新珠子给沈先生?”

皇帝没介意他逾矩,只是道:“他从不曾蒙骗于朕,朕不想拿一颗假珠子糊弄他。”

苏海安静下来。

俄顷,皇帝又道:“你亲自去,偷偷的。”

*

沈栖迟匆匆回府,进屋,劈头盖脸地问:“你是不是用术法了?”

夙婴唇角笑意一凝,等待一天见到人的欢欣刚冒出个头便消失殆尽。他有些心虚地别开眼睛,支吾了几声。

沈栖迟终日早出晚归,他也没闲着,扎在书房将沈栖迟从小到大的书都看了,看他读的书日渐繁杂,字迹日渐成熟,见解日渐透辟。只是书终有阅尽时,不知为何,二十岁之后,沈栖迟再也没有看过新书。

他闲了两日,将沈府来回逛了几遍,终于忍不住出府靠近皇宫。然而皇宫真龙之息萦绕,即便如他这般修为高深的大妖,也险些暴露妖形。

期间沈善来过几次,夙婴记得他那日对自己的担忧,便主动搭了几句话,旋即得知他是沈栖迟从小到大的书童。

他读了沈府所有藏书,知道那些府尹寺卿是怎么回事,和妖以强弱抢占地盘一样,凡人也有独特的方式将自己分为三六九等。沈栖迟或许还没来得及教他,但他已经自己弄懂了。

他知道沈栖迟中过探花,当过侍郎,也因此愈发好奇沈栖迟的过去。他从没对一件事物产生这般浓重的非知道不可的求知欲,他觉得知道了,就能离沈栖迟近些,再近些,而不是连自己都不明缘由的“惟你而已”。

他向沈善打听沈栖迟往事,知道沈栖迟自小在京中长大,懂事起便克己守礼,不似同龄孩童喜欢玩闹,被旁人戏称为小古板;知道他十七岁因射御名动京畿,十九岁高中探花,打马游街,任翰林编修,二十岁便因治水有功破格提拔为工部侍郎。

沈善讲述时眉飞色舞,将沈栖迟夸得如同天神下凡。

是啊,他哪哪都好。

夙婴那时发了会儿呆,没来由想起那位抢绣球的红衣少年。

沈栖迟也曾那般神采飞扬,策马长街,争夺某个姑娘的绣球吗。

随后他问及沈栖迟及冠之后,沈善却一下僵硬地闭上嘴,一字都不肯多言。夙婴只好转变话题,问他:“你认我是阿迟的夫人?”

这也是他肯花上几个时辰跟沈善交谈的一大原因。

“……你不是很好。”沈善的神情变得有些忧伤,“但老爷肯有个伴就够了。”

夙婴不是很明白他言下之意,也许和他闭口不谈的往事有关。

“老爷还没来得及冠。”

这是那日沈善说的最后一句话,然后夙婴倏忽意识到他从未看过沈栖迟戴冠,而是一直以发带束发。

他太好奇了,想着反正沈栖迟不在,便将自己关进书房,用了些回溯的术法,只来得及瞧见一个粉雕玉琢的长着比沈栖迟稚嫩五官的孩童正襟危坐于案后,雷声便砰然划破天际,将他惊了出来。

他莫名惴惴不安,回到屋中没多久,沈栖迟便回来了。

而今夙婴看着面前隐含怒气的人,心中忽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

“你成日不见人影,将我丢在府中,我很无聊。”

沈栖迟神情松动,看了他一会儿,一言不发地抱了上去。

“抱歉,是我不好。……也许我该想想别的办法。”

所有委屈烟消云散,夙婴低头看着沈栖迟,注意到他发尾湿了,寒气隔着单薄衣料透过来。他伸手回搂,有点想用术法让沈栖迟的身子暖和起来,又怕他生气,最终只是搂得更紧。

“什么办法?”他不解地问道。

“没什么。”沈栖迟摇了摇头,额头蹭着夙婴寒玉般的颈窝,提了一路的心这时才慢慢回落,“我明日不出府了。”

当晚一人一妖相拥而眠,什么也没做。

翌日雷雨既歇,天仍旧阴沉。沈善见到沈栖迟很惊讶,因为往常他到府上的时候沈栖迟已经进宫了,他环视一圈,反而没见到夙婴。

后者正化成了一条小蛇,待在沈栖迟身上。沈栖迟问道:“府里的梨花是不是开了。”

“是啊,开得正盛呢。夫人还没起吗。”沈善以为夙婴听不到,沈栖迟又从没否认,私下里便喊得肆无忌惮。

沈栖迟笑了一声:“起了,这会儿在别处。”沈善脸上闪过一抹不赞同,似乎在责怪夙婴怎么没陪着沈栖迟,“你去帮我……”

沈栖迟声音渐低,没让躲在怀里的蛇妖听见。沈善挠了挠脑袋,“您要这个做什么。”

“自有用处,拜托了。”

沈善立马就郑重其事地走了。

沈栖迟坐了一会儿,蛇妖自交襟处慢慢钻出来,游到沈栖迟膝上。翠鸟精从屋檐上飞下来,无精打采地用尖喙梳理因雨气半湿的翎羽。

“我想去看梨花。”沈栖迟抚弄蛇妖光滑的鳞甲,“你先去那里等我,嗯?”

夙婴直起身子,注视着沈栖迟的眼睛,半晌不情不愿地点了下头。

“别吓到人。”沈栖迟嘱咐,夙婴依依不舍地游下沈栖迟膝头,隐没进草丛,朝后花园而去。翠鸟精纠结几瞬,跟了上去。

临近后花园,确定附近无人,夙婴便化作人形。翠鸟精已经不怕他了,轻车熟路地落至他肩头。

清冽的花香在此处已馥郁袭人,几枝梨花静谧探出墙头,夙婴瞥了鸟精一眼,步入栽满梨树的花园。

阴暗天光里,满园梨雪无半分灰翳,皎洁花瓣重重叠叠,恍若月华。夙婴前些日子来逛时便为之惊艳,可惜沈栖迟当时不在,他很快没了赏花的兴致,沮丧之下也忘了跟沈栖迟提。

昨夜下了雨,园里零落的梨花铺了满地,夙婴踩着落花过去,随意找了棵树靠着等待。

不知多久,沈栖迟沿着他的来时路过来了。他还是方才那副打扮,青衫宽袖,腰系红络,手上却提了一柄长剑。

那柄从南蛮带到京城,夙婴却甚少见他使过的长剑。

他稍稍直起身来,看着沈栖迟走近,朝他微笑:“阿婴,你要不要看我舞剑?”

接下来的一幕,夙婴永生难忘。

漫天梨雪里,素衣青年翩若惊鸿,腕转惊起寒芒,青丝拂乱银蕊,衣袂牵挽香尘,落英绕刃似蝶。

夙婴隔着雨幕般的落花怔然与他相望,直至青年倏忽一转足尖,长剑微挑攻了过来。夙婴愣愣抬眼,对上剑光后明净双眸,一时忘了后退。

长剑逼近面门,又陡然停下。沈栖迟朝他弯眼一笑,手腕微抖,一颗五彩小球便从剑尖坠下,猝然出现在夙婴眼前。

彩球仅一寸大小,有绮美绣纹,上连细绳,下缀四枚小络,此时正被长剑挑着,于半空慢悠悠旋转。

夙婴犹在发愣,心怦怦直跳,喧嚣的心跳声中,沈栖迟清润和缓的声音响起。

“阿婴,不接我的绣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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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眼狼们从地狱进修回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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