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第二十一章

夙婴慢悠悠走着,脑中不断回想邱方生那声“云涿”。

沈栖迟应了,那是在叫他吗?云涿……哪个云,哪个涿?是同“夫子”一般的称呼吗,还是同“阿迟”一般?

他路过商肆,余光瞥见里面摆列的数斗茶叶,想起沈栖迟昨日喝的清水与在安们村时每日都要泡茶的习惯,脚步一转走了进去。

小二迎上前热情四溢地介绍,夙婴目光在长得基本一样的茶叶上徘徊,问道:“哪种好喝?”

“各有滋味,客官,我们家的茶是京中最好的……”

夙婴听了一会儿,小二将店里的茶叶吹得天花乱坠,实则并无助益,索性不再听,每样都要了几两。

离开茶肆路过书肆,夙婴又想起沈府空荡荡的书房与沈栖迟舞文弄墨的嗜好,于是拐进去,依着沈栖迟曾解说过的印象买了最贵的文房四宝。

提着大包小袋往回路走,前头忽然一阵喧闹,便见乌泱泱的人头汇集在一座彩绸绣楼下,青衫书生与锦袍郎君挤作一团,纷纷高举手臂。

夙婴抬头望去,便见一娇俏少女撩开珠帘,自朱漆栏杆后探出身来。夙婴注意到她手上扣着只缠五彩丝线的绣球,目光不断扫过楼下。

拥挤的人浪因她露面发出小声惊呼,彼此推搡着流动起来。少女仍扣着绣球,似在人群中找寻什么,催促声响起,少女咬了咬唇,面色浮起几许苍白。

夙婴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她究竟要干嘛,略感无趣,正要绕过人群离开,忽听人群中有人高声道:

“丁小娘子,方小郎君可不会来了!依我看,你今日这绣球注定与他无缘。”

夙婴重新生出点兴味,复而抬首。那少女并未答话,不断睃巡的目光变得有些焦灼,却倔强地抓着绣球不放。

“……娘子,吉时已至,误不得。”

忽有一道平稳粗哑的女声从少女身后穿过人群哄闹传入夙婴耳中,夙婴瞧得清清楚楚,一只手突兀出现在少女身侧,推动少女手肘。少女惊呼一声,手中一松,绣球倏然坠落。

恰此时,迅疾如雷的哒哒马蹄自长街另一头响起,转瞬逼近。夙婴瞥见一抹张扬的红,尚未看去,绣球划出道流霞般的弧,落向人群高举的手臂。

五彩流苏已划过其中几只手掌,说时迟那时快,忽有金鞭破空如电,鞭梢刹那卷住流苏,勾着绣球自纷乱手臂上空倏然倒飞而去。

人群遽然一静。

马蹄未止,只见一红衣少年纵马如风,急勒缰绳,白马昂首长嘶,前蹄凌空而起,险险擦过人鬓。众人骇然疾退间,少年单手高擎绣球,随着马落稳住身形,扬眸睨向高楼。

“谁说我不来?”

他与少女的目光当空相撞,无声迸溅出星火。少女眼圈微红,旋即破涕而笑。

*

邱方生,当朝帝师,东宫太傅,德高望重,名满天下。得皇帝恩准,车架可直入宫闱。

车架在宣政殿外停下,侍臣通报不久,便传唤邱方生进去,留沈栖迟在外等候。没一会儿,皇帝只留太傅在里讲话,殿内侍臣鱼贯而出,沈栖迟退到门边上,低眉瞧着宫仆独有的裙裾依次飘过,直至一双绣锦云纹履在跟前走过,几步之后又退回来。

“……沈侍郎?”一道尖细而犹疑的声音响起。

沈栖迟抬眼,额头嘴角已生出细纹的皇帝大伴正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中贵人。”沈栖迟规规矩矩地行礼,“折煞草民了。”

苏海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抬手扶他:“沈侍……沈先生才是折煞咱家了。”他停顿片刻,端详沈栖迟的面容,似乎仍沉浸在意外中,“邱太傅说带了人进宫,咱家还在猜是谁,原来是沈先生。算算脚程,咱家本以为沈先生还要好些时日才能到呢。”说着蹙了蹙眉,责怪起那支接人的队伍办事不力。

沈栖迟解释了一番,苏海谨记着此时身处宣政殿外,时时谨言慎行,不敢放肆与沈栖迟交谈,简单寒暄几句后便陪着沈栖迟站定。

“中贵人去忙自己的事便是。”

“陛下若知道咱家把你一个人丢这,指不定一番苛责。”苏海瞅了眼沈栖迟的脸色,“沈先生这些年过得不错?”

沈栖迟甚少照镜,哪知道自己这些时日受了妖丹妖精滋润,貌若及冠,偶尔思及情郎低眼微笑时更是一副粉面含春的情态,落在他人眼里少不了一声惊叹,只知自己身子骨确实比前些年强劲,此时闻言也只笑笑,道:“尚可。”

苏海试探着道:“可有成家?”

沈栖迟笑着点了点头,苏海微诧,正欲再问,宣政殿大门敞开,邱方生从里行出,朝苏海颔首后对沈栖迟道:“我要去东宫,你且进去吧,陛下在里面等你。”

沈栖迟轻轻呼了一口气,对苏海道了声失陪,便往里走去。

宣政殿内极静,铜漏滴答声砸在金砖上,青烟自镇殿金狮香炉袅袅飘出,化作满殿似有若无的檀香。一道举重若轻的目光压顶而来,沈栖迟缓步向前,至御座前十步处驻足叩首。

“草民叩见陛下,陛下圣躬万福。”

“免礼。”龙音低沉威严,“云涿,抬起头来。”

沈栖迟依言抬头,仍垂眸望着地砖。

几步之遥,昌和皇帝目光沉沉,打量着座下恭立之人,从绾着云水暗纹的雅青发带,掠过纤尘不染的朴素青衫,再到悬于腰间的白玉压襟,朱红丝穗安静垂落,在素净衣袍映衬下宛若凝血。

昌和皇帝目光徐徐向上,落于沈栖迟脸上。

朱颜绿鬓,玉面绛唇,一如往昔。

“云涿,抬眼看朕。”昌和皇帝放缓声调,见沈栖迟抬眸望来,从座上起身,展开双臂,“多年不见,你瞧朕变了没有?”

许是常年处理政务,昌和皇帝眉间已有一道浅痕,面容不怒自威,八尺身量挺拔如松,沈栖迟看了他一会儿,展颜道:“陛下英明神武,一如从前。”

皇帝眉头一松,快步走下御座,径直来到沈栖迟身前,双手握住沈栖迟双肩,就近凝视着他,似要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最终抬起一只手,大力拍了拍沈栖迟肩膀。

“朕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命人赐座后,皇帝回到御座之上,“此番回京,你有何打算?”

“是为见陛下而来。”沈栖迟道。

“哦?”

“陛下可记得草民离京前曾献书四卷?”

“当然。”皇帝和颜悦色,“云涿之著书乃世之圭璋,譬如暗室明灯,虽不在其职,却替朕解决了诸般难题。若无云涿之书,工部那帮草包只会扣槃扪烛令朕心烦。”

沈家世代为官,常秉皇家营造之职,沈栖迟作为沈家最后一人,呕心沥血著作此书,尽述累世家学,囊括工程水利奇巧营造诸术。

“陛下谬赞,草民万不敢当,能为陛下解忧乃草民之幸。”沈栖迟思忖着道,“这几年草民在外游历,又有所得,于是续作两卷,特此以献陛下。”

皇帝倾身向前,目光炯炯:“快呈给朕看看。”

沈栖迟起身离开坐席,从衣袖中掏出一卷书,躬身呈上御座,“草民匆促觐见,只随身携带一卷,另一卷尚在家中。”

皇帝翻了几页,大喜:“云涿吾之益友也!”

沈栖迟含笑不语。

地府三十年,他有幸习得不少后世奇文典籍,复生回来后取精华弃糟粕,夜以继日融汇成两卷书,远胜他之所著。

“另一卷容草民改日献予陛下。”见皇帝仍在翻阅,沈栖迟适时开口。

“好……不。”皇帝匆匆改口,“让苏海送你回去,你直接将书给他。”

沈栖迟应是,皇帝又道:“坐,再陪朕聊聊。”

*

沈栖迟回到沈府时已近黄昏,大门敞着,夙婴正靠在门口槭树上,低头用脚尖搓弄地上的小石子,影子和树影混在一起,像是一条扭动的蛇。

沈栖迟没发觉自己脸上已经浮起一抹微笑,他走上前,夙婴感受到他的气息,扭头看过来,苍白冷峻的面容霎时软化。他放弃被搓弄一下午的石子,走向沈栖迟,在看到紧随其后走进府内的陌生男女时敛了笑,淡淡审视了几眼,随后索然收回视线。

“等久了?”沈栖迟小声问他。

夙婴摇头,也学着他压低音量:“没多久。”

沈栖迟抿住唇边笑意,嘱托他:“你去库房取点金叶子,再到我的院子来。”

夙婴噢了声,倏忽倾身凑到他耳边:“想你了。”言罢借着耳语的动作飞快啄吻了一下沈栖迟耳廓,满意地看到唇下那点肌肤变得通红后直身对他笑笑,转身离去。

苏海困惑地看着他扬长而去的背影。

“中贵人勿怪,他是北域人,不通中原之礼。”沈栖迟道,抬手作请,“这边请。”

苏海跟上他的步伐:“那位公子是?”

“是我好友。”沈栖迟并未多言,将人领去主院,取了第二卷书给他,“有劳中贵人跑一趟。”夙婴来得及时,与他前后脚到达,沈栖迟从他手里接过荷包,从里取了一把金叶子,送至苏海手中。

“使不得,咱家分内之事,沈侍……沈先生何须见外。”苏海推脱了一番,手指不可避免与沈栖迟相触,夙婴冷冷盯着他的手,恨不能立时上前拍开。

苏海背后一凉,见实在推脱不成,便收下了,又示意身后宫女上前,“您刚回京城,我瞧您府里连个能伺候人的都没有,这两个丫头虽不聪慧,但胜在机灵能干,您先使着,好歹能伺候起居。”

沈栖迟没想到这两个宫女是要供他驱使的,还以为是宫中领侍的随行宫女。愣神的工夫,苏海已接着道:“这也是陛下的授意。”

圣意不可却,沈栖迟只好应承下来。他将苏海送出府外,回来便看到夙婴正皱眉挡在卧房前,冷冷看着两个面面相觑的宫女。

“怎么了?”他快步上前,走到夙婴身边。

“她们要进去。”夙婴冷声道。

沈栖迟看向宫女,其中一个顶着他的目光开口:“奴婢们想着替您收拾一下屋子。”

宫中出来的人都自有一股傲气,常人看不出来,沈栖迟却能一眼看穿。且不论两宫女心中对他作何感想,但对夙婴这个来路不明的人,恐怕并无多少尊敬。

沈栖迟皱了下眉,暗自不喜,面上仍是好言相告:“你们是陛下赏赐的人,我不好推拒,也不好对你们发号施令。但这里是沈府,沈府有沈府的规矩,与宫中不一样。”

两个宫女相视一眼,讪讪应是。

“我不喜旁人伺候,也不喜旁人擅入我的起居之所,因而你们无须将自己当成我的贴身奴婢。我会给你们一处院子,尽可自便,想用厨房也可随意。另外,府中旧人年岁诸长,起居各有常例,平日爱以洒扫为乐,因而你们无须相助,亦勿相扰。”

两个宫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无言以对。

简言之,就是要她们乖乖待着,别乱走也别乱碰。

用一处偏院将人打发走,沈栖迟推门进屋,问道:“今日我不在,都做了些什么?”

屋内晚膳被术法温着,夙婴跟着沈栖迟进屋,将桌边湿帕递给他,犹在不快:“那两人是谁?”

“天子赏赐的人,我没法说不。”沈栖迟稍解衣襟,一整日又是拜会师长又是觐见皇帝,顾着礼数绷了一日身子,饶是他也有些疲软。

不过,他看着夙婴,一切尽在预料,他还是很高兴的。

夙婴拉过他的手,仔细将他双手擦净了,按着他坐到桌边:“先用膳吧。来送膳的人说都是你爱吃的。”

一人一妖用过膳,沐过浴,躺到床上,方聊起方才中断的话题。

“就在街上随意逛了逛,买了些东西,京城和你说的一样,很热闹,比峰头县繁华,但没你陪着,逛起来也没什么意思。”夙婴侧身搂着沈栖迟,手掌不自觉在他腰间摩挲,“我今日听到你老师唤你云涿,这是何意?”

“是我的字,”沈栖迟也侧了下身,夙婴衣裳系得不严实,敞露半片胸膛,妖冶的金纹在昏黄烛色下流溢着暗光,沈栖迟抬手以指尖描摹,“你可以理解为我另一个名字。”

“云涿……”夙婴舌尖抵着齿关,低低吐出这个名字,半晌道,“我还是喜欢叫你阿迟。”

云涿此字,听起来离他很远。

沈栖迟微笑道:“我也喜欢你唤我阿迟。”

沈云涿的人生早已离他远去了。

“对了,我今日……”夙婴又对他说起今日高楼上下少男少女的热闹。

“那是在抛绣球,姑娘家抛了绣球,谁接了谁就要娶她。”

“凡人定情的方式真多……”夙婴嘟囔道。

“是多,或随心意,或随规矩。”沈栖迟回道。

夙婴沉默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道:“那你我……”

他没有得到回话,沈栖迟已在他沉默时睡着了。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白眼狼们从地狱进修回来后
连载中乌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