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第十九章

京城。

四谷巷没什么人,沈德拉开偏门,如往常一般顺手拨开垂到门前的地肤,踢了块砖头楔入门脚,抵住总会自动阖上的陈旧木门。

门口栽种的两棵地肤长势喜人,沈德眯起眼,捏了下沾着露水的细叶,思及府内那几把快磨秃噜皮的扫帚,准备将两棵地肤铲了。

晒干,选根粗细合适的竹竿,扎紧,又可以做上好几日。

沈德年纪大了,须发皆白,肩膀佝偻,穿得熨帖十足的衣衫总在肩窝处皱成一团。他记性不好,思绪迟缓,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府内常用的铲子在昨日整理前院花坛时被放在那里,没收起来。

府内人不多,这个点尤为冷清,沈德于是背着手,慢吞吞往前院去。

他脚下的府邸是标准的深宅大院,接连穿过好几道垂花门才来到前院,视线睃巡一圈,总算找着了靠放在花坛边的铁铲,正要走过去,忽听见三下陌生的叩击声。

他愣了下,伸长脖子环顾一圈,没找着声源,于是叹口气,摇摇头。

年纪大了,耳朵也不好使了。

拿起铲子,叩击声忽又响起。

这回沈德听清楚了,他看向左前方,两扇朱漆大门严丝合缝挨着彼此,厚重的门闩横亘其后,六个木楔自上而下紧塞在门轴缝隙中。

叩门声不疾不徐,每隔一会儿,便要传来三下。

沈德有些惊讶,这扇府邸正门已经多年没响过,门闩亦一直未取下。

他握着铲柄走上前,隔着门问了声:“谁啊。”

叩门声停住,朱门外传来含糊不清的说话声。这道大门足有三寸厚,沈德提声道:“你下了台阶往左拐,第一个小巷进去第三道门,从那进来。”

他早就过了能发出洪亮声量的年岁,因而自以为响亮的嗓门传到外边亦是嗡嗡一片。

他以为自己说清了,于是兀自回往偏门,打算从那迎接可能的客人。

会是谁呢,他思索着。

拎着铲子走了一路,估摸又过去几盏茶时间,偏门影子终于出现在视野内。沈德放下铲子,拽直衣摆,拍两下袖子,挺直腰杆走上前,几步后迎头碰上一个从门外钻进来的大高个。

“爹?”大高个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你这是要出门?”

沈德眯着眼昂着头端详了他一会儿:“哦,你啊。刚刚敲什么门,都是当爹的人了,还这么贪玩。”

沈善莫名其妙:“敲什么门?”

沈德折身回去拿铲子:“大门口的不是你?”

沈善是从巷子另一头过来的,闻言怔了一下,而后心中一凛。这座老宅财帛所剩无几,但由来已久,明瓦清砖中垒砌着百年帝祚,本身就价值不菲,加之处境微妙,而今又处于半废弃状态,虽有上头看护,可难保有些胆大包天之人起了贼心。

将近十年,这里都是门可罗雀的冷清模样。若说有客来访,沈善是万万不信的。他沉吟片刻,看着面前已经开始兀自铲地肤的老人,转身往巷子外走去。

长年无人问津的府邸此时的确有人等在门外,出乎沈善意料的是,那两人一马并非他预想中的什么贼眉鼠眼居心不良之人,相反模样周正,气质清冽,其中一人稍稍撇过头来,露出一张沈善十分熟悉的侧脸。

沈善张大嘴,呆呆地看着他。

他一点也没变。

沈善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跑上前,嗓门在激动中变了调:“少……老爷!”

他的少爷在微微诧异中转过身来,打量了他一会儿,随后露出一抹宽和的笑:“长大了,元博。”

听着久未有人唤过的仆名,沈善手脚滚烫,四肢都在发颤,“你……我是说您,您怎么回来了,从哪里回来的,这一路辛苦吗……”

他语无伦次,沈栖迟始终以一个宽容的笑容看着他,直至他甩完一大通问题,才道:“不请我们进去坐坐吗。”

沈善对上他的目光,脸唰的热了,他想起幼时自己闹出令人啼笑皆非的小过错,沈栖迟也是这样看着他。那时他觉得沈栖迟是世上最好的主子,愿意一辈子跟随他,哪里想到这段主仆缘分会戛然而止。

“当、当然,这是您家。”他结结巴巴道,“您稍等。”

他转身飞奔,想着哪能让少爷走偏门。

沈德还在捯饬两株地肤,沈善跑过时刮起一阵风,听见他又在念叨自己行事冒失。

“老爷回来了!”他满心激奋,没管甩下这句后沈德呆滞的表情,铆足劲往前院跑去。

他跑到正门后,马不停蹄地取木楔,推门闩,听见身后沉寂的宅院犹如清水倒入油锅,一下沸腾起来。

他将木楔门栓通通丢到地上,气喘吁吁地拉开门,上前从沈栖迟身后的男子手中接过缰绳——他这时才留意到这个肩上立着鸟,气质疏离的苍白男子,只匆匆打量一眼,注意力又回到沈栖迟身上。

“老爷,欢迎回来。”他恭恭敬敬道。

宅院里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出来了,都是些旧日的老仆,或无处可去,或舍不得,留在这座宅子里,此时都一副恍在梦中的神情。

沈栖迟目光在这些既陌生又熟悉的面孔上扫过,微笑道:“好久不见。”

啪。

沈德的铲子脱了手,他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哀嚎道:“老爷!!”

紧接着,所有人都跪倒了。

沈栖迟连忙上前相扶,双手被沈德牢牢拽住,而后对上一双浑浊的泛着热泪的眼。

“老奴还以为您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沈栖迟心中既动容又无奈,回首看向一副游离在外的蛇妖,递了个眼神。

夙婴收回四面打量的视线,慢吞吞上前,以一个轻缓而不容置疑的力道依次扶起所有人。

一阵兵荒马乱后,沈栖迟终于坐定,沈善有些局促地站在旁边:“府里没有茶叶,孙姑姑她们正准备出去采买。……您吃过了吗。”

“吃过了。”沈栖迟啜了口水,看着手脚无处安放的沈善,不由笑了笑,示意他坐下来,“府内一切都好吗。”

沈善小心翼翼地坐到椅子上,双手撑着扶手,只坐了一半椅子,腰板挺得笔直,答道:“都好。您知道的,您不在,京中大人们仍会照拂一二,没有不长眼的胆敢生事,府内日子也算清静。”他顿了顿,又问,“您想用些什么午膳?”

沈栖迟笑了:“不用这般拘束,也不用大操大办,寻常菜色即可。”他停顿一瞬,瞟了眼身侧,“备些温凉的菜。”

他此时的一举一动都落在全神贯注的沈善眼里,这一眼自然不例外。沈善目光跟着移动,落在至今未发一词的陌生男子身上。

沈善首先注意到的是他过于苍白的肤色,与沈栖迟那种透着些微粉润的清透白皙不同,这种苍白几乎没有血色,配上男子没什么表情的脸,使得他看起来有点阴郁。其后是那张在苍白肤色下显得过于殷红、唇线分明的唇,他的唇角似乎天然微扬,放在冷淡的脸上显得有些割裂。

那只油光水滑的翠鸟和他一样安静,立在男子和自家老爷之间的桌案上

大抵是他打量的目光未加掩饰,男子从捧着茶盏发呆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掀起单薄的眼皮,那对紫灰的招子直直看过来,令沈善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他有些狼狈地收回目光,忽略心中莫名的畏惧,尽量自然地问道:“老爷,这位是……?”

沈栖迟像是才想起这回事:“是我前不久结识的好友,庾婴,你们可以叫他名字或者庾公子。”

夙婴眼珠稍动,落到沈栖迟身上,不明白自己怎么又换了个姓氏。

沈善轻轻啊了一声:“和老夫人同姓。”

“是啊。”沈栖迟唇角的笑容带上几分真切,“很有缘分,不是吗。”

沈善其实说完就有点懊悔,关于前家主和老夫人,或者更准确的说,任何关于上一代的事,府中人都应当竭力避免。显然老爷还没有放下,否则也不会远走他乡。

沈栖迟那抹笑让他稍微放下心,也是,这么多年了,没准老爷已经想通了。

也许这次回来,老爷不会再走了。

“你近年如何?”沈栖迟关心的问话拉回他的思绪。

沈善不好意思地低头,说自己已经娶妻了,爱妻前不久刚为他生了一个大胖小子。

沈栖迟笑着道喜,“百日了吗。”

“还没有,不过就在二十天后。”

沈栖迟思索了片刻,而后道:“好了,你去吧,妻儿眼下正离不得你,别在我这耽搁太久。”

沈善其实还想问问沈栖迟的近况,比如离家后去了哪里,过得怎么样,娶妻生子了没有,只是问题太多不知从何问起。沈栖迟似是看出他所想,又道:“我自己在府内转转。替我转告你爹他们,不必为接待我操劳,也不必声张。”

沈善只好点点头站起来,顺嘴提道:“您的院子一直有在打扫。庾公子的厢房安排在何处?”

沈栖迟怔了下,长睫几不可查一颤,而后道:“无须另作安排。”

沈善短暂困惑了一会儿,旋即像是明白了什么,睁大眼在沈栖迟和‘庾婴’之间来回扫视,最后看向男子屁股下的太师椅。

那是老夫人生前常坐的位置,自然也是……当家主母的位置。

沈善吸了口凉气,也不知自己回了什么,大抵是噢了几声,神思恍惚地告退了。

厅堂内安静下来,沈栖迟率先起身,看向夙婴:“随我走走?”

夙婴没有作声,但站了起来。

沈栖迟往外走去,夙婴落后一步跟上,翠鸟精啄弄了一下羽毛,本想展翅跟随,想了想作罢。

它还是不去做那碍眼的了。

*

偌大的府宅与其精巧的外观不符,因人声稀薄而显得十分萧条。游廊间悬挂的琉璃灯于流年间褪去色彩,在穿过空庭的风中摇晃不止。

“自打在蛟庙过夜,你一直心情不好。”沈栖迟打破沉默,“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夙婴从排成一列的琉璃灯上收回视线,难以想象脚下就是沈栖迟的故宅,迥异于小山村里的简陋小院,这座大宅院古韵雅致,雕梁画栋,即使草木缭乱,没有绚烂花簇,亦难掩其本身的韵味。

这里离南蛮很远,沈栖迟为什么会舍得离开这里,不远万里去到一个偏远的山村呢。

换作他,一个粗陋狭小的洞府和一个连通两座高山的洞府,他当然更喜欢后者。沈栖迟为什么和他不一样?人和妖在方方面面都不一样吗?

夙婴想不明白,他想问沈栖迟,但在这个忽然冒出的问题前,他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你会死吗。”他问道。

沈栖迟怔忪住,似乎对此始料不及,他盯着夙婴,眸中惯有的温柔笑意消失了,接连闪过讶异、悲戚、苦痛与深深的愧疚,然后转瞬变成另一种更深沉的目光。

夙婴只瞧见他眸光闪烁,从一种他看不懂的眼神变成另一种更难以意会的眼神。

“我还能活很久。”沈栖迟说道。

夙婴静静凝视着他,良久伸出双臂搂住他,将人牢牢按在自己怀里,“我不会让你死的。”

沈栖迟不置可否,只是微微调整姿势将下巴搭到夙婴宽厚的肩膀上,双手回拥住他,“我猜你做了噩梦?”

夙婴闷闷嗯了一声,“……我以前从来不做梦。”

“这很正常,我也会做梦,有时是好的,有时是不好的。”沈栖迟抬起一只手放到夙婴背后心口的位置,“只是一场梦而已,别当真,嗯?”

“可你差点死在那只金鹏手里,还吐了血。”那些迟来的在当时没有想明白的恐惧在一场虚幻的梦里化作铺天盖地的风浪,裹挟着他悲怆的嘶吼随江水东流而去,那般无力,那般……

渺茫。

“你每次都救了我,不是吗。”

夙婴没有吭声,只是收紧双臂。

我不会让你死的,他在心中许诺,绝不。

一人一妖相拥而立,直至沈栖迟双腿开始发麻,他轻轻推开夙婴,但没有完全松开,同他保持着几拳距离,注视着他郁郁寡欢的苍白面容,仰首在他唇上轻吻了一下,而后低声道:

“别胡思乱想,一路匆忙,我有时顾不上你,你辛苦了。今日好好休息,等明日,我带你去京中逛逛,再带你去见一个人。”

他没有用征求的口吻,夙婴也习惯了随他安排。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沈栖迟,眸色渐渐转深,蓦地一把将沈栖迟按在身后廊柱上,俯身噙住他淡红的双唇。

沈栖迟只怔了一下,回过神来便顺从地合上双眼,张唇任由这个急切的吻深入,同时抬臂圈住夙婴脖颈,腾出一只手轻缓地抚摸他脑后,仿佛试图驱散他所有不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0章 第十九章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白眼狼们从地狱进修回来后
连载中乌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