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验田改造完成后的日子,并未如林穗预想的那般平静。
菌肥的特殊气味引来了不必要的关注。先是村里散养的鸡鸭总爱往试验田边上凑,被沈磐石用细竹竿扎的矮篱笆挡了回去。接着,不知谁家贪嘴的半大猪崽拱开了一小段篱笆,糟蹋了两棵树下刚施的肥。沈磐石发现后,一声不吭地修补好篱笆,又在周围撒上些有刺激性气味的草木灰,这才杜绝了牲畜的骚扰。
这些琐碎事情,沈磐石处理得悄无声息,林穗还是从春生婶的闲谈中才得知。她心里过意不去,买了两包水果硬糖想谢谢春生婶帮忙看顾,却被沈磐石拦下了。
“不用。”他语气平淡,“乡里乡亲,应该的。”
林穗看着他沉静的侧脸,忽然意识到,在这片土地上,有些东西不是靠“谢礼”就能维系,靠的是沈磐石这样日积月累的“人情”和无声的担当。
真正的风波,来自人。
赵文斌似乎铁了心要看笑话。试验田改造完没几天,他就撺掇着几个跟他走得近的年轻人,在村里散布闲话。
“听说了吗?磐石哥把那金贵兮兮的菌肥,当祖宗一样供着呢!就差没给那几棵破树磕头了!”
“可不是,还扎篱笆,防谁呢?好像咱村里人都是贼似的!”
“要我说,就是瞎折腾!有那钱,买点好化肥不比啥强?”
这些话或多或少传到了沈磐石耳朵里,他只当是耳旁风,该下地下地,该去看试验田照常去。倒是林穗有一次从村部出来,正好撞见赵文斌在和几个人说得眉飞色舞,看见她,那几人立刻散了,赵文斌则扯出个假笑,招呼打得干巴巴的。
林穗不是不生气,但她更清楚,在结果出来之前,任何争辩都苍白无力。她只是更加频繁地往返于村部和试验田,记录的数据愈发详尽。
这天下午,她照常来检测。刚进梨园,就听见一阵激烈的狗吠和孩子的哭喊声。她心头一紧,循声跑去,只见试验田边上,赵文斌家那条半人高的大黄狗正龇着牙,把一个七八岁的男孩逼到梨树下。男孩是春生叔家的小儿子铁蛋,吓得脸色发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手里还死死攥着个弹弓。
“走开!臭狗!呜哇——”
黄狗吠得更凶,作势欲扑。
林穗吓得心跳漏了一拍,她最怕这种大型犬。正不知所措,一个身影比她更快,像阵风似的从她身边掠过。
是沈磐石。他不知何时到的,几步就跨到人和狗之间,高大的身躯将铁蛋严严实实挡在身后。他没喊也没叫,只是沉腰站稳,目光如炬地盯住那条黄狗,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呵斥:“别叫!”
那黄狗被他气势所慑,吠声戛然而止,尾巴夹了起来,喉咙里发出不安的“呜呜”声,竟一步步往后退。
沈磐石也不追赶,就那样站着,像一堵沉默的墙,直到黄狗掉头跑远,他才转过身。
铁蛋“哇”地一声扑过来抱住他的腿。沈磐石蹲下身,粗糙的大手拍了拍孩子的背,声音放缓了些:“没事了。”
林穗这才松了口气,感觉腿有些发软。她走过去,看见沈磐石检查铁蛋有没有受伤,那侧脸线条依旧硬朗,眼神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温和。
“怎么回事?”他问铁蛋。
铁蛋抽抽噎噎,断断续续地说,他用弹弓打鸟,不小心打到了在附近溜达的黄狗,狗就追着他咬。
“以后莫要招惹它。”沈磐石说完,目光落到林穗还有些发白的脸上,顿了顿,“吓到了?”
林穗摇摇头,又点点头,心有余悸:“有点……那狗,好凶。”
“欺软怕硬。”他言简意赅地评价,随即站起身,对铁蛋说,“回去找你爹。”
铁蛋乖乖点头,一溜烟跑了。
一场风波平息,梨园重归寂静。夕阳给树木镀上一层金边。
林穗看着沈磐石弯腰捡起铁蛋掉落的弹弓,那宽厚的背影在落日余晖中显得格外可靠。她忽然想起刚才他挡在自己和狗之间的那一刻,那种下意识的、不容置疑的保护姿态。
“谢谢你,沈同志。”她轻声说,心里有种暖融融的东西在流淌。
沈磐石把弹弓揣进兜里,闻言只是侧头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两人继续之前的工作。林穗检测数据,沈磐石查看树木长势。只是空气里,似乎多了点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这次察看完梨园的情况,林穗没有先走,而是背着包等在一旁。
沈磐石瞧见她的动作,心中一动,加快了干活儿的速度,将地里头的枯枝扫到了一旁,草草擦了一把汗,说:“我送你回去。”
他心里头想着,这城里来的专家,果然还是怕他们乡下的土狗。如今他们既然成了合作的,他也确实不能不管林穗。
林穗点点头,跟他并行在村路上。
如今正是黄昏时候,林穗看着漫天霞光,问:“沈同志,你说我能在村里头开个技术推广会不?”
林穗是省里研究所的人,本来从事都是实验室里头的东西,若不是前阵子跟家里头闹了不愉快,她也不会打报告申请到地里田间来。
但既然来了这里,她就不能只顾着自己的项目。
咱们国家现在,缺的东西太多。若是能在土地上帮助农民一点、帮助国家一点,也不虚她此行。
沈磐石听到她这话,脚步微微顿了一下。暮色中,他侧脸的轮廓显得格外硬朗。
“难。”他吐出一个字,目光扫过路两旁参差的田地,“村里人认死理。”
“我知道难,”林穗加快两步跟上他,“可总不能因为难就不做。我看大家用的还是老法子,施肥全凭感觉,除虫就靠运气。要是能教他们看懂土壤缺什么,学会科学配比,一亩地至少能多收几十斤。”
她说这话时眼睛很亮,像把晚霞都装了进去。沈磐石看着前方坑洼的土路,想起父亲生前常念叨的话——“庄稼人最实在,不见兔子不撒鹰”。
“等梨树结果。”他说,“果子说话,比人说话响。”
林穗却摇头:“那要等到什么时候?马上就要夏耕了,现在正是需要指导的时候。”
她心里憋着一股劲——既然来了,就不能只做个旁观者。
沈磐石不再劝。送到村部门口,他看着她走进院子,这才转身。走出几步,又回头看了眼亮起灯的窗户。
第二天,林穗就去找了赵满仓。
村支书听完她的想法,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半晌才说:“林技术员有这个心,是好事。只是……”
他拖长了音,眼睛眯成一条缝:“农时不等人啊。现在让大家放下锄头来听课,怕是没人愿意。”
“我可以晚上讲,”林穗早有准备,“就在打谷场上,不耽误白天干活。”
赵满仓磕磕烟袋锅:“成吧,我让会计写个通知。”
通知贴出去三天,响应的人寥寥无几。
开讲那晚,打谷场上稀稀拉拉坐了二十多人,多半是凑热闹的半大孩子和纳鞋底的老太太。赵文斌也来了,靠在谷垛旁,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
林穗并不气馁,她把连夜画好的示意图挂在树上,从土壤结构讲到肥料配比,讲到病虫害防治。
台下的人开始还新奇,渐渐就坐不住了。
“林技术员,”一个中年汉子打断她,“你说这些俺们都听不懂。你就说,照你说的做,一亩地能多打多少粮?”
“这要看具体土质……”林穗试图解释。
“看吧,说了等于没说。”汉子站起身,“俺还等着浇地呢。”
有人带头,其他人也纷纷找借口离开。不过一刻钟,场上就剩下几个打瞌睡的老人和追闹的孩子。
林穗站在空荡荡的打谷场上,晚风吹得示意图哗哗作响。她低头收拾东西,手指有些发抖。
“早说了不行。”
赵文斌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身边,声音带着幸灾乐祸:“城里那套在咱这行不通。要我说,林技术员还是早点回省城吧。”
林穗咬紧嘴唇,把图纸卷得紧紧的。
“谁说行不通?”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沈磐石扛着锄头从田埂上走来,显然是刚干完夜活。他看都没看赵文斌,径直走到林穗面前。
“明天我去公社拉化肥,”他对林穗说,“你要的土壤样本,我可以顺路再取些。”
这话说得平常,却在寂静的打谷场上格外清晰。赵文斌脸色变了变——沈磐石这是在明着支持林穗。
“好,”林穗抬头看他,眼睛在月光下格外明亮,“我跟你一起去。”
赵文斌冷哼一声,扭头走了。
沈磐石这才看向林穗手里紧紧攥着的图纸:“别急。”
就两个字,却让林穗鼻尖一酸。她连忙低头掩饰:“我知道,欲速则不达。”
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回村部的路上,沈磐石破天荒说了很长一段话:“三十年前,我爹第一个在村里用化肥,所有人都笑他糟蹋钱。后来他的稻子比别人多收三成,第二年全村都去买化肥。”
他停下脚步,看向路旁在夜色中静默的麦田:“新事物总要时间。”
林穗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突然明白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