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露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
她抱着膝盖,把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团,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株被狂风骤雨打蔫了的小树苗。
赤璃站在原地,那平日里执掌生杀、挥斥方遒的手,此刻却沉重得不知该放在何处。
她想靠近,想将她捞起来,用自己体温去驱散她周身的寒意,告诉她“不许哭,本王在这里”。
可她刚刚承认了自己就是那个带来“寒意”的源头。
她看着棠露细弱的肩膀微微耸动,看着她发梢蜷缩的叶片,前所未有的无措感攫住了她。
最终,她只是沉默地走到一旁,取来了温热的灵泉水浸湿的软帕,又端来一小碟棠露平日最爱的百花蜜糕。
她蹲下身,将帕子和蜜糕轻轻放在棠露身边的地板上。
“擦擦脸。”她的声音低沉,有些僵硬,“吃点东西。”
棠露没有动,依旧把脸埋在膝盖里,只有细微的啜泣声证明她醒着。
赤璃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用这种等待宣判的心情,看着一个背对着她的小小身影。
时间在沉默中缓慢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棠露似乎哭累了,也或许是那碟蜜糕的香气太过诱人。
她缓慢地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两颗桃子。
她看了看身边的帕子和蜜糕,又飞快地瞥了一眼依旧蹲在一旁、沉默注视着她的赤璃。
她没有去拿蜜糕,而是伸出小手,拿起了那块温热的软帕,胡乱地在脸上擦了几下。
动作带着孩子气的委屈和赌气。
赤璃紧绷的心弦,因她这个小小的动作,微微松动了一线。
至少,她没有彻底拒绝。
“璃璃……”棠露的声音因为哭泣而沙哑,带着浓浓的鼻音,“那些‘绿色的’……它们疼吗?”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向赤璃,问出了一个赤璃从未思考过的问题。
疼吗?
赤璃的脑海中闪过寂灭凰焱降临瞬间,那些木灵族人脸上凝固的惊骇与绝望,闪过生命古树被彻底湮灭时,那波及同源的、无声的哀鸣。
对于习惯了毁灭与死亡的妖王而言,敌人的“疼痛”从不值得关注。
那是失败者理应付出的代价。
可此刻,面对棠露那双纯净、满是怜悯的眼睛,那个理所当然的答案,竟卡在了喉咙里。
她无法轻易地说出“不疼”,那是对棠露感知的亵渎。
她也无法说出“疼”,那无异于在她与自己之间,划下更深的沟壑。
她的沉默,在棠露看来,似乎成了一种默认。
棠露的眼泪又涌了上来,但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忍住了。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小声地、带着疏离感,说:
“棠露……棠露今天想自己睡。”
赤璃瞳孔微缩。
自己睡?
自从化形以来,除了最初那几日不习惯,棠露几乎夜夜都要蜷在她怀里才能安然入睡。
她说璃璃身上暖和,像太阳。
现在,这轮“太阳”,似乎灼伤了她。
“……好。”一个字,几乎用尽了赤璃全身的力气。
她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投下长长的阴影,竟显出几分孤寂。
“本王让人收拾偏殿。”
她转身,步伐看似沉稳地走向门口,吩咐候在外面的女官。
当夜,赤璃独自躺在宽大而冰冷的王榻上。
身边空荡荡的位置,不断提醒着她那个小树精的存在。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棠露身上那淡淡的阳光和草木的清新气息,此刻却像无形的丝线,缠绕着她,带来阵阵窒闷。
偏殿离主殿并不远,以她的神识,可以轻易感知到棠露的气息。
那小东西似乎也睡得极不安稳,气息微弱而紊乱,偶尔还有细微压抑的啜泣声传来。
每一丝啜泣,都像鞭子抽在赤璃心上。
翌日清晨,赤璃很早就醒了,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未眠。
她习惯性地向身侧伸手,触到的只有冰凉的锦缎。
她起身,神识下意识便扫向偏殿。
棠露已经醒了,正抱着膝盖坐在窗边的软垫上,望着窗外初升的朝阳发呆。
小小的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单薄孤寂,连平日里总是精神抖擞翘着的发梢,也蔫蔫地耷拉着。
赤璃挥退前来伺候梳洗的侍女,亲自端着一盏温润滋养的木灵露和几样精致清淡的点心,走到偏殿门口。
她停顿了片刻,才抬手敲了敲门。
里面安静了一下,然后传来棠露闷闷的、沙哑的声音:“……谁呀?”
“是本王。”
里面又安静了。
过了好几息,才听到棠露小声说:“……进来吧。”
赤璃推门而入。
棠露依旧维持着抱膝望窗的姿势,没有回头看她,只是耳朵尖微微动了动。
赤璃将托盘放在她身边的小几上。
“用些早膳。”她看着棠露明显睡眠不足的侧脸,和依旧有些红肿的眼皮,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着。
棠露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了那盏氤氲着纯净木灵之气的露水上,又看了看那几样她平时很喜欢的点心,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扑过来,只是小声说了句:“……谢谢璃璃。”
客气,而生疏。
赤璃的心又沉了沉。
她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看着棠露慢吞吞地端起那盏木灵露,小口小口地喝着,长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今日……可想出去走走?”赤璃尝试着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主动提议。
她想带她去散散心,去她最喜欢的那片小林苑,或许阳光和花草能驱散一些她心中的阴霾。
棠露握着杯盏的手顿了顿,轻轻摇了摇头。“……不想去。”
“那……想去市集看看?有新进的灵果。”赤璃继续尝试,言语里是未曾有过的耐心。
棠露依旧摇头,声音更低了:“……不想。”
接连的拒绝,像冰冷的雨点砸在赤璃心头。
她看着棠露,那小东西明显情绪低落,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完全失去了往日那种蓬勃的好奇与活力。
赤璃沉默了。
她发现自己那些惯用的、强势的安抚方式,在此刻全然失效。
命令、诱惑、甚至带着霸道的关怀,在面对一颗受了伤、正在自我封闭的小树精心时,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棠露并非她的附属物,并非一道命令、一份赏赐就能轻易哄好的。
她有自己的感知,自己的情绪,自己的……判断。
这时,棠露放下了喝了一半的木灵露,抬起头,终于看向了赤璃。
她的眼神依旧有些红肿,她轻声问:“璃璃,如果……如果以后还有‘绿色的’,想让棠露离开璃璃,璃璃还会……让它们‘没了’吗?”
赤璃的呼吸一窒。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关乎她守护的底线,也关乎棠露最深的恐惧。
她看着棠露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一时间,竟无法立刻给出那个斩钉截铁的“会”字。
因为她知道,那个字说出口,可能就意味着,她亲手将推得更远。
可若说“不会”,那也不是她赤璃。
她的本性,她的经历,都决定了她绝不会容忍任何潜在的威胁。
她的沉默,再次成了回答。
棠露看着她,眼圈似乎又红了一些,但她用力眨了眨眼,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手腕上那串银杏果核手链,小声说:
“棠露知道了。”
她知道了什么?
知道了赤璃不会改变?
知道了未来可能还会有类似的“消失”?
知道了她依恋的这份“暖和”,也蕴含着足以让其他生命瞬间湮灭的可怕力量?
赤璃不知道。
她只看到棠露周身那股疏离的气息,似乎更重了。
“棠露……”她开口,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任何解释、任何承诺,在已经发生的残酷事实面前,都显得如此空洞。
棠露却从软垫上爬了起来:“璃璃,棠露想去小林苑……自己待一会儿。”
她用了“自己”。
赤璃看着她又垂下的小脑袋,最终,只是干涩地吐出一个字:“……好。”
棠露默默地走了出去,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
赤璃独自坐在偏殿里,看着那盏只喝了一半的木灵露,看着几乎没有动过的点心。
她抬起手,揉了揉刺痛的额角,肩头的旧伤也隐隐发作起来。
原来,被自己最在意的人疏远、畏惧,是这种感觉。
比刀剑加身,更令人难以承受。
她开始思考,自己那不容置疑的守护方式,是否……真的正确。
当守护本身变成了伤害,她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