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沐然的身影刚消失在茫茫荒原尽头,她方才与巨型食人花缠斗过的土地上,空气突然微微扭曲。两道身影如同从墨色烟云中晕染而出,悄无声息地浮现在空地上。
其中一人作货郎打扮,粗布衣衫洗得发白,肩上挎着个边角磨损的陈旧木箱,看上去与寻常走街串巷的商贩别无二致。可他望向白沐然离去方向的眼神,却锐利得像鹰隼捕食,与这身朴素装扮形成刺眼反差。他嘴角噙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木箱边缘,指腹划过木纹时,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力道。
“司徒长老,这便是白沐天那小子拼死也要护下的妹妹,白沐然?”货郎的声音冷得像山涧冰棱相撞,“身手倒还算利落,这副皮囊更是难得……只可惜,炼气六层的修为,终究还是差得太远了。”末了,他又轻嗤一声,重复道,“真是可惜。”
被称作“司徒长老”的老者,须发皆已灰白,面容沉肃得像浸过万载寒霜,每一道皱纹里都藏着岁月的沧桑与难掩的疲惫。他闻言重重叹了口气,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磨过木头:“正是,特使。白小子走之前,特意托付我照看她一二。方才我用神识探到这附近有她的灵力波动,还带着斗法的紊乱,便急忙赶过来看看——让特使见笑了。”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这丫头的表现,倒不像白沐天说的那样‘法力低微、毫无战经验’。”
“何止不像。”货郎状的特使接过话头,眼神里多了几分认真,“她方才出招收招,倒像个久经沙场的老将——每一次羽箭都钉在食人花的破绽上,退防的时机也掐得极准。若是假以时日,未必不能追上白沐天的成就,甚至……走得更远。至少白沐天在她这个境界时,连只普通食人花都未必能拿下。”说到这里,他又顿住,语气里添了几分怅然,“可惜啊……”
“局势,当真已经不堪到这个地步了?”司徒长老的声音陡然低了几分。这个问题,先前村卫张兵问过,他自己心里早有答案,却还是忍不住再问一遍,像是想从对方口中听到不一样的回应。
可没等特使开口,他又自嘲般地摇了摇头,声音里满是无力:“罢了,就算把眼下这些练气期的娃娃们全填进战场,于那倾覆的大局又有何用?不过是多添些伤亡,白白耗损性命罢了。”
那特使没有直接接话回应老者的叹息,反而话锋陡然一转,语气瞬间沉了下来,带着几分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凝重:“司徒长老,您可还记得十年前,杰希大师提出的那个‘天外来客’计划?”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像是在说什么不能外传的秘辛:“大师早预见怨灵浩劫将至,曾想借‘玄妙之门’引来异界生灵——不是让他们亲身降临,而是以数据流的形式,远程操控特制的傀儡躯体,帮咱们共抗怨灵。”
特使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的怅然又浓了几分:“只可惜啊……那些天外来客,大多抱着‘游玩’的心态,没把灵韵大陆的生死存亡放在眼里。他们行事随心妄为,全然不顾这边的规矩,更有甚者,干脆倒向怨灵那边的邪恶势力,助纣为虐。”
“偏偏暗处还有人刻意设局挑拨,今天放消息说‘天外来客抢了原住民的资源’,明天又传‘原住民害了异界来的人’,一来二去,两边的猜忌像滚雪球似的越堆越多,矛盾也跟着越积越深,到后来,几乎到了见面就剑拔弩张的地步。”
“后来那些顽固派更是趁机发难,一边斥责大师危言耸听,说‘怨灵威胁’是故意制造恐慌,一边扣帽子说大师想借异界生灵的手,暗中操控整个灵韵大陆……最后,大师百口莫辩,竟落得个身陷囹圄的下场。”
他袖袍看似随意地一拂,一道淡青色的灵力波纹悄然扩散开来,织成一道仙阶之下绝难察觉的隔音结界。他的目光扫过满地狼藉的战斗痕迹,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冰冷的沉重:“如今怨灵肆虐,疆土不断沦丧,大陆仅余六座孤岛还在苦苦支撑。若非当年杰希大师力排众议,强行开辟出的那几处修炼圣地侥幸存留,为我们保留了最后几分元气,恐怕这灵韵大陆早已彻底陷落。可眼下,兵源枯竭,补给维艰,前线已是岌岌可危。故此,半年前,杰希大师被紧急请出,重掌大局,决意重启‘天外来客’计划。”
“重启?但老朽听闻,计划至少还需半年筹备方能……”司徒长老眼中精光一闪。
“那是放给内部那些‘人奸’听的烟雾。”特使冷冷打断他,目光幽深如寒潭,“真实情况是……先遣队万人,已然抵达。”
老者身形微不可察地一震,苍老的手猛地攥紧了袖袍。
特使指尖轻轻划过身侧无形的结界壁,细碎的灵光涟漪在指尖漾开又迅速消散,语气缓而沉,像是在诉说一桩压了多年的秘辛:“其实这些年,杰希大师并非毫无动作——他在异界意识传输技术上啃下了硬骨头,取得了重大突破,如今已能让那些失去自主意识的脑电波,平稳、无损耗地穿过‘众妙之门’,降临到灵韵大陆。”
他顿了顿,目光暗了暗:“所以这次来的,全是异界被称作‘植物人’的存在。可承载他们意识的躯体容器,炼制技术还没完全成熟,这一万道意识只能随机附着在咱们这边濒死之人的身体里……一旦他们在这世上殒命,就真的彻底消失了,再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司徒长老垂着眼沉默了好一会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磨旧的云纹,再抬眼时,脸上的皱纹像是被无形的重量压得更深,每一道沟壑里都嵌着化不开的无奈与沉重:“这么说,这批‘天外来客’,从头到尾都只是实验品?可这和逼着练气期的娃娃们上战场,又有什么关系?”
特使静了半晌,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难掩的艰涩:“正因为意识是随机附着的,连杰希大师自己,也没法从眼下这一百多万生灵里,准确辨出谁才是真正的天外来客。而且为了让这些异界意识尽快苏醒、成长,每个人的意识里都被植入了‘系统’作为引导——可他们在异界本就是植物人,意识本就处于混沌无序的状态,降临后更是懵懂无知,既不知自己来自何处,也不清楚身负对抗怨灵的使命。”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更沉:“唯有让他们直面最极致的生死危机,激发起最强烈的求生执念,才能叩开他们存在核心的‘系统’,让系统真正启动。”
“所以……”司徒长老的声音陡然发颤,像是咬着牙才把话说完,“为了激活那所谓的‘系统’,咱们就要把灵韵大陆最后的希望种子——这些连自保都难的练气期娃娃,硬生生扔去前线战场,用他们的性命当‘催化剂’,做这场实验的筛选工具?”
话落,他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断断续续,像被风吹得散架的枯叶,半点暖意都没有,只剩刺骨的悲凉,在空旷的荒原上飘了很远。
“局势至此,唯有行此下策。”特使的声音里听不出半分波澜,只透着股近乎残酷的决绝,“您也亲眼所见,我方修士越战越少,怨灵反倒越杀越盛。如今大厦将倾,已在旦夕之间,唯有行此非常之举——否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况且修士本就需在生死搏杀中方能快速成长。至于您先前吩咐张兵暗中筹办之事,杰希大师已然知晓,他命我前来时,特意从前方战线紧急调回两千名能工巧匠随行。练气弟子奔赴战场虽已不可避免,但多备一副甲胄、多炼一枚救命丹药,或许……就能少些无谓的伤亡。”
他顿了顿,语气里透出更深层的谋算:“但此举终究只是治标之策。杰希大师此次特意命我将‘封灵榜’一同带来——如今天外来客既已抵达,那‘封灵计划’便该提上议程了。灵渡道人会依计划指引他们前往蓬明洞,击杀炔雪狐等七大圣兽,届时这些强大圣兽,便会成为第一批‘上榜之灵’;整个蓬月洞亦会被炼化为大师口中的‘修炼副本’。待到那时,这批娃娃便能进入其中历练修行,至少能保人人皆可筑基。届时再配上统一炼制的制式装备,才算真正有了一搏之力,而非白白赴死。”
司徒长老抬首望天,灰白须发在微风中轻颤。沉默许久,他才长长吁出一口积压多日的浊气,似是将满心的挣扎与无奈都一并吐尽:“也罢,时也,命也。老夫……这便回去,尽早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