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的日头毒起来,能把人骨头缝里的湿气都榨干。空气里浮尘滚烫,吸一口,喉咙眼都发干发紧。推土机的轰鸣是永恒的背景音,震得脚下碎石都在微微发颤。
黑皮顶着草帽,汗珠子顺着他黝黑发亮的脊背沟往下淌,洇湿了工装背心。他正抡着大锤,对付一截顽固的钢筋,嘴里骂骂咧咧:“操!这玩意儿是长地底下了?瘦猴!别他妈偷懒!过来搭把手!”
瘦猴正躲在推土机投下的一小片阴影里,捧着个磕得坑坑洼洼的铝饭盒,埋头扒拉里面的饭菜,闻言含糊道:“等会儿!老子刚吃两口!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哪有力气!” 他饭盒里是油汪汪的炒土豆丝和几块肥肉片子,混着米饭,吃得狼吞虎咽。
“吃吃吃!就知道吃!昨儿那猫屎味儿还没闻够?”旁边一个外号叫“老油条”的汉子嗤笑一声,他正用一根磨尖的钢筋串着俩冷馒头,凑在推土机滚烫的排气管附近烤着,馒头上很快烙出焦黄的圈儿。
“滚蛋!那能一样吗?这可是东头李婶炒的,香着呢!”瘦猴翻了个白眼,把最后一口饭扒进嘴里,意犹未尽地舔了舔饭盒盖上的油花,才不情不愿地起身去帮黑皮。
周南靠在一堆码放整齐的水泥袋上,阴影正好盖住他大半身子。他没参与午饭的喧嚣,手里拿着个扁扁的不锈钢酒壶,偶尔拧开抿一小口,辛辣的味道能短暂压住喉咙里的燥意。他脚边,那个从废墟里捡来的破纸箱里,垫着些旧棉絮。三只还没巴掌大的小奶猫挤在里面,眼睛刚睁开一条缝,灰蓝浑浊,细声细气地“咪呜咪呜”叫着,像几团会动的毛线球。
瘦猴扛着撬棍路过,探头瞅了一眼箱子,咧咧嘴:“南哥,咱这真成托儿所了?这仨小祖宗一天得嚎多少回?黑皮早上偷摸冲的那点奶粉,够不够它们塞牙缝啊?”他一边说一边摇头晃脑,“要我说,不如……”
话没说完,被周南没什么温度的眼神扫过来,瘦猴后半截话立刻咽了回去,讪讪地扛着撬棍溜去干活了。
周南的目光掠过那几只蠕动的小东西,没什么波澜。他拧上酒壶盖,随手搁在水泥袋上,视线习惯性地投向废墟中心。
周墙的棚屋门敞着,能看见里面一角。那个橘黄色的安全帽没架在炉子上,而是倒扣着放在瘸腿木桌一角,旁边放着半瓶浑浊的水。周墙不在屋里。
周南的视线在棚屋侧面那堆杂物处停留了几秒。昨天那个豁口的粗陶水碗还放在原地,碗里的水少了一半,碗沿上沾着几个清晰的泥爪印。
棚屋侧面那条堆满瓦砾的窄巷深处,光线昏暗。周墙蹲在几块歪斜的水泥板后面,这里形成了一个相对隐蔽的三角空间。地上铺着一块还算干净的破麻袋片,上面蜷缩着那只受伤的狸花母猫。它的后腿用几根捡来的旧布条草草捆扎固定着,布条上还沾着深褐色的血污和泥土。旁边放着周墙那个豁口粗陶碗,里面的水是满的。
母猫的警惕性依旧很高,耳朵微微向后抿着,琥珀色的眼睛紧紧盯着周墙,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呼噜声,分不清是警告还是别的什么。周墙没靠太近,只是把碗往麻袋片边缘又推了推,然后从口袋里摸出半块压得有些变形的压缩饼干,掰碎了,轻轻放在碗旁边干燥的地面上。饼干碎散发着廉价的甜香。
做完这些,他站起身,没再看猫,拍了拍手上的饼干屑,转身离开了窄巷。
刚走到棚屋门口,就听见一阵刻意拔高的说笑声,带着油滑的市井气。
“哟!这不是咱们大名鼎鼎的‘废墟网红’墙哥嘛!” 一个穿着花里胡哨POLO衫,挺着个啤酒肚的中年男人,带着两个流里流气的小年轻,正站在棚屋前那片巴掌大的空地上。啤酒肚姓赵,是这片以前开棋牌室的,房子被推了,仗着有点小关系,时不时就溜达回来,美其名曰“视察”,其实就想看看能不能从废墟里再刮点油水。他捏着鼻子,嫌弃地扫视着周墙的棚屋和门口那两棵彻底蔫掉的鸡冠花,“啧啧,守着呢?有骨气!有骨气!不过我说墙子啊,听赵叔一句劝,胳膊拧不过大腿!你看你这日子过的……”他指了指那个倒扣的安全帽,“连个像样的锅都没有!何必呢?早点签了字,拿钱走人多痛快!赵叔认识人,帮你说说,补偿款说不定还能……”
周墙没等他说完,径直走到木桌前,拿起那半瓶浑浊的水,拧开盖子灌了一口。凉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他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平平地截断赵老板的话:“说完了?说完可以滚了。”
赵老板脸上的假笑僵了一下,随即拉下脸:“嘿!你这小子!不识好歹是吧?赵叔好心好意……”
“你的好心,”周墙放下水瓶,终于抬眼看向他,眼神像冰锥,“留着喂耗子吧。别踩我的花。” 他下巴朝地上那几片被踩进泥里的鸡冠花瓣努了努。
赵老板被他看得心里有点发毛,又觉得在小弟面前丢了面子,正要发作,他旁边一个小年轻眼尖,指着棚屋侧面惊呼:“赵哥!快看!有猫!”
只见那只受伤的狸花猫,不知何时拖着那条绑着布条的腿,艰难地从窄巷阴影里探出半个身子,正警惕又渴望地盯着地上那点压缩饼干碎。
赵老板眼珠一转,脸上又堆起油腻的笑:“哟!墙子,还养猫了?挺有爱心啊!不过这破地方,人都活不好,猫能活?你看它那腿,啧啧,废了吧?要不……”
“滚。”周墙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渣子砸在地上。他抄起桌边那根磨尖了头的粗钢筋,尖端“笃”一声戳进脚下的泥地里,入土三分。
赵老板后面的话被噎了回去,看着那根在泥里微微颤动的钢筋,再看看周墙那双没什么情绪却冷得瘆人的眼睛,后背莫名有点发凉。他干笑两声,色厉内荏地撂下句“行!你有种!咱们走着瞧!”,带着两个跟班,骂骂咧咧地踩着碎砖走了。
棚屋前恢复了短暂的安静。那只猫似乎被刚才的动静吓到,又缩回了阴影里。
周墙拔出钢筋,随手靠在墙边。他走到门口那两棵彻底蔫死的鸡冠花前,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弯腰,把被踩进泥里的几片残破花瓣捡起来,扔进了旁边的瓦砾堆。
下午的天色开始不对劲。云层像吸饱了水的脏棉絮,沉甸甸地堆在天边,颜色由灰白迅速转为一种令人心悸的铁铅色。风也起来了,不再是午后的燥热,而是带着一股湿冷的、裹挟着远方腥气的力道,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碎纸屑,打着旋儿往人脸上扑。废墟里那些原本就摇摇欲坠的残垣断壁,在风里发出不祥的呻吟。
“要变天了!”老张从推土机驾驶室探出头,眯着眼看了看天,扯着嗓子喊,“南哥!瞧着像要下大的!还干吗?”
周南站在水泥袋堆旁,抬头看了看那越压越低的、仿佛要塌下来的天空。风卷起他工装外套的下摆,猎猎作响。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收工。”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
“得令!”瘦猴如蒙大赦,第一个扔下手里的铁锹,麻溜地开始收拾工具。
黑皮也招呼着其他人:“快快快!收拾家伙!这风邪性,别一会儿真砸下个什么来!”
队伍动作很快,推土机熄了火,汉子们扛着工具,踩着被风吹得乱跑的碎石子,骂骂咧咧地往废墟外临时搭的工棚方向撤。脚步声、金属碰撞声、被风吹散的吆喝声,乱糟糟地混在一起。
周南没立刻走。他弯腰,把脚边那个装着猫崽的破纸箱小心地抱了起来。三只小东西被风一吹,挤在一起瑟瑟发抖,叫声细弱。他脱下沾满灰泥的工装外套,动作有些笨拙地盖在纸箱上,只留一条小缝透气。
做完这些,他才抱着箱子,转身离开。高大的身影在越来越猛烈的风中显得有些单薄。
棚屋里,光线已经暗得像黄昏。充电小灯的光晕被风吹得摇晃不定,在斑驳的墙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周墙坐在瘪轮胎上,听着外面风声越来越凄厉,像无数野兽在废墟里嚎叫。头顶彩钢板的豁口处,开始有零星的、沉重的雨点砸下来,发出闷响。很快,那闷响就连成了片,变成了震耳欲聋的轰鸣!整个棚顶都在剧烈地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被狂风掀翻!
“哗——!”
积蓄的雨水终于找到了宣泄口,一股浑浊冰冷的水流,如同小瀑布般从豁口处猛地冲灌下来!直接砸在下方那只废弃的搪瓷脸盆里,水花四溅。脸盆瞬间就满了,浑浊的泥水溢出来,哗啦啦淌了一地。
周墙猛地站起身,冰冷的水珠溅了他一脸。他仰头看着那处疯狂倾泻的豁口,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的脸。屋里的尘土味、霉味瞬间被浓重的湿冷和铁锈味取代。积水迅速在地面蔓延开来,洇湿了他脚上那双开了口的旧球鞋。
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眼神沉得像暴风雨前的海。他转身,在昏暗的光线下,目光扫过墙角堆着的几样东西:一根磨尖的钢筋,一把豁口的旧铁锤,还有……几个巨大、沉重的水泥袋。那是拆迁队“遗漏”在这里的。其中一个袋子上,印着模糊的喷漆字迹:【“废墟生存指南”——周墙】。
他盯着那几个字看了两秒,嘴角扯出一个近乎疯狂的弧度。他弯下腰,双手抓住最近一个水泥袋沉重的边角,手臂和后背的肌肉瞬间贲张,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嗬!”一声低吼从齿缝挤出。
沉重的袋子被他硬生生拖拽着,拖过湿漉漉的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泥水被犁开一道沟壑。他咬着牙,把袋子拖到豁口正下方,猛地发力,将袋子一角竖起来,斜斜地抵在豁口边缘!
水流被阻了一下,但更多的雨水从缝隙里喷涌而出,冲得水泥袋上的字迹更加模糊。
不够!
周墙喘息着,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往下淌。他再次转身,扑向第二个水泥袋!
就在他弯腰抓住第二个袋子边缘,准备再次发力时——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混在狂暴的雨声中,从棚屋外面传来!
周墙的动作猛地一顿!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那声音……不像是风吹落东西,更像是……人?
他几乎是瞬间屏住了呼吸,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到了门外。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
他猛地直起身,抄起手边那根磨尖的钢筋,像一头被侵入领地的孤狼,悄无声息却又迅捷无比地扑到门边!木板钉成的破门缝隙很大,他一只眼睛死死贴了上去!
昏黑一片!只有狂风暴雨在天地间肆虐狂舞!
视线艰难地在暴雨中搜寻。借着远处工地偶尔划破夜空的惨白探照灯光,他看到了!
就在他棚屋那塌陷的屋顶边缘,靠近豁口的位置!一个高大的黑影!几乎与浓重的夜色融为一体!
那人影动作极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悍和利落。他正将一块巨大的、厚实的防雨布用力地抻开,覆盖住豁口周围更大面积的屋顶!沉重的雨点砸在防雨布上,发出更加沉闷的砰砰声。那人影似乎嫌不够,又飞快地从旁边拖过一样沉重的东西——正是周墙刚刚拖到豁口下的那个印着他ID的水泥袋!他双臂发力,竟将那个沉重的袋子整个抱起,稳稳地压在防雨布被风掀起的一角!
动作一气呵成,带着一种在工地上锤炼出来的、近乎本能的精准和力量。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幕!
瞬间的强光,像舞台追光灯一样,清晰地照亮了屋顶上那个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