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擦亮，废墟还没完全醒透，空气里还残留着昨夜雨水蒸腾起的土腥气，混着未散尽的铁锈味。推土机巨大的黄色身影已经轰隆隆地活了过来，履带碾过湿泥，发出沉闷黏腻的声响。周南站在东头一片相对平整的瓦砾堆上，黑色工装裤的裤脚溅满了新泥点子，硬底靴子踩着一块半埋的混凝土块。他手里没烟，只是沉默地看着手下七八条汉子分派任务。
“黑皮，带俩人，把西边那几堵摇摇欲坠的承重墙给我放倒了，小心点，别他妈砸着自己。”周南声音不高，带着清晨特有的沙哑，却清晰地穿透了引擎的噪音。
被点名的黑皮汉子，就是昨天的大刘，皮肤黝黑发亮，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好嘞南哥！保证让它服服帖帖躺平！”他吆喝着点人，动作麻利。
“瘦猴，东边那片碎砖烂瓦，清干净，下午挖掘机要进场。”周南目光转向另一个精瘦得像麻杆的年轻人。
瘦猴正蹲在地上，试图把靴帮里灌进去的泥水倒出来，闻言赶紧蹦起来，脚下一滑，差点摔个屁股墩儿，惹来旁边几个汉子毫不客气的哄笑。“操！笑屁！知道了南哥！”瘦猴涨红了脸，骂骂咧咧地去拿铁锹。
“老张，”周南看向推土机驾驶室，“你那边，按昨天画的线，往前推。眼睛放亮点。”
老张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头发有点稀疏，在驾驶室里探出半个身子，手里还捏着半个没吃完的馒头，闻言含糊地应着：“放心吧南哥，咱这铁牛稳当着呢！”说完缩回去，咬了一大口馒头。
队伍动了起来，吆喝声、铁器碰撞声、引擎轰鸣声交织在一起，死寂的废墟像是被强行注入了粗粝的活力。瓦砾被掀开，尘土短暂地飞扬，又很快被湿重的空气压回地面。
周南的目光，像有自主意识般，越过这片喧嚣，再次落向废墟中心那座孤岛。
周墙的棚屋。
屋顶那个豁口，在灰蒙蒙的天光下，像一块丑陋的伤疤。棚屋的门开着，门口那片巴掌大的“院子”里，那两棵鸡冠花经过一夜风雨，花瓣被打落了不少，红艳艳地粘在泥地上，剩下的几朵也蔫得更厉害了。
周墙就盘腿坐在门口那个瘪轮胎上，背对着拆迁队的方向。他面前依旧架着那个裂了屏的手机，橘黄色的安全帽架在小燃气炉上，帽檐边缘冒着腾腾的热气，熟悉的、浓烈廉价的泡面香精味，顽强地穿过废墟的尘土味，丝丝缕缕地飘过来。
他正低头，用一根不知道从哪儿捡来的细钢筋，慢条斯理地拨弄着安全帽里泡涨的面饼，动作专注得仿佛在进行什么精密实验。
瘦猴吭哧吭哧铲着碎砖，一抬头正好看见周墙那副“安全帽大厨”的架势，没忍住“噗嗤”一声乐了，铲子差点脱手：“哎哎，哥几个快看！钉子户又开播了嘿！今儿菜谱是啥？安全帽秘制红烧牛肉面？”
旁边几个汉子也停了手里的活计，抻着脖子往那边瞧，脸上都带着看猴戏似的促狭笑意。
“啧啧，人才啊！那安全帽好像是咱们队上次丢那批里的吧？废物利用到这地步，服！”
“你说他图啥？守着这一地碎砖烂瓦，天天直播喝风吃屁？”
“没听网上说么？人家那叫《废墟生存指南》，硬核！流量！懂不懂？”
哄笑声不加掩饰地传开，在废墟上空回荡。
周墙拨弄面条的钢筋尖，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屏幕上的弹幕飞快滚动：
【墙哥！拆迁队那帮孙子又在笑你！】
【安全帽泡面，yyds！气死他们！】
【今天背景音乐是推土机交响乐？】
【墙哥别理傻逼，专注干饭！】
他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撇。他夹起一大筷子泡得发软的面条，塞进嘴里，用力地咀嚼着，腮帮子微微鼓起，发出一点细微的吞咽声。仿佛那些笑声，那些议论，都不过是推土机噪音的一部分，不值得浪费一个眼神。
周南收回目光，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是下颌的线条似乎绷紧了一瞬。他转身，不再看那边，声音不高不低地砸进哄笑声里：“笑够了？活干完了？”
笑声像被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瘦猴几个赶紧缩了缩脖子，埋头继续铲砖，动作比刚才快了不少。
棚屋前，周墙咽下最后一口面，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他放下安全帽，随手抹了把嘴。手机屏幕还亮着，弹幕还在飞。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坐得有些发麻的腿脚，视线习惯性地扫过屋前那片泥地。
目光猛地顿住。
就在门口那片相对干燥的硬地上，在一堆杂乱的、属于拆迁队队员的泥脚印中间，多了一串清晰而特别的印记。
那不是人的脚印。
小巧，梅花状，带着一点模糊的肉垫轮廓，几个一组，从棚屋侧面靠近屋顶豁口下方的位置延伸出来，绕开了门口那摊被雨水泡烂的鸡冠花，然后一路延伸，消失在通往废墟深处、堆满瓦砾的小巷方向。
猫脚印。
周墙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他蹲下身，伸出食指，在那串小小的、带着湿泥的梅花印旁边，轻轻按了一下。泥土微凉，带着夜雨的湿气。
这鬼地方，除了耗子，居然还有活物？
他站起身，目光顺着脚印消失的方向望去。那条小巷堆满了断墙和破碎的预制板，幽深杂乱。昨夜那场雨太大，巷子深处低洼的地方积了水，反射着灰白的天光。
周南指挥着清理东边的瓦砾堆，目光偶尔掠过推土机履带旁堆着的几个巨大水泥袋。其中一个袋子，正是昨夜堆在周墙棚屋附近、印着他直播ID的那个。袋口似乎被人动过，封口的绳子系得有些潦草，旁边还散落着一点干涸的、灰白色的水泥粉末。
老张操控着推土机，巨大的钢铁铲刃轰鸣着，稳稳地推向一堵只剩半截的砖墙。就在铲刃即将吻上断墙的瞬间——
“喵——呜！！！”
一声凄厉尖锐到变调的猫叫，猛地从断墙后面、一堆覆盖着破烂油毡布的瓦砾下炸响！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痛苦，穿透了引擎的轰鸣，狠狠扎进每个人的耳膜。
老张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猛踩刹车。推土机巨大的身躯发出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猛地顿住，铲刃险险停在断墙前不足半米的地方，激起的尘土扑了老张一脸。
“我操！什么玩意儿？！”老张惊魂未定地探出头大骂。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惊疑不定地看向声音来源。
周南的反应最快。在老张刹车的瞬间，他已经像头察觉危险的豹子，猛地从瓦砾堆上跃下，几步就蹿到了那堆瓦砾前。他一把扯开那块肮脏破烂的油毡布。
灰尘簌簌落下。
油毡布下，是几块交错叠压的水泥板碎片，形成了一个狭窄的三角空隙。空隙里，蜷缩着一只不大的狸花猫，浑身脏得几乎看不出本色，后腿被一块沉重的水泥碎块死死压住了。猫的脊背弓得像张拉满的弓，炸着毛，琥珀色的瞳孔缩成一条细缝，正对着周南的方向发出威胁的低吼，身体却因为剧痛和恐惧筛糠般抖个不停。它身下，隐约可见几团更小的、毛茸茸的东西在微弱地蠕动，发出细若游丝的“咪咪”声。
是只母猫，还有没睁眼的小猫崽。
“妈的……”跟在后面的瘦猴倒吸一口凉气。
黑皮也凑了过来，皱着眉：“南哥，这……”
周南没说话。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沉得厉害。他蹲下身，黑色皮手套直接探向那块压住猫腿的水泥块。手套边缘蹭上灰扑扑的水泥粉末。
“喵嗷——！”母猫感受到威胁，挣扎得更厉害，不顾后腿的剧痛，伸爪就朝周南的手套挠去！尖利的爪钩划过坚韧的皮革，发出刺啦的声响。
周南的手连顿都没顿一下，仿佛那挠的不是他的手。他五指扣住水泥块的边缘，手臂肌肉在工装布料下清晰地绷起，猛地发力！
沉重的碎块被硬生生掀开，滚到一旁。
母猫的后腿一片血肉模糊，骨头似乎都变形了。它惊恐地尖叫一声，拖着残腿，爆发出最后的力气，猛地从空隙里窜了出来！它慌不择路，拖着那条废腿，一瘸一拐，却爆发出惊人的速度，不是跑向废墟深处，而是直直地朝着周墙棚屋的方向冲去！地上留下点点刺目的猩红。
“哎！它往钉子户那儿跑了！”瘦猴指着猫逃窜的方向叫道。
周南站起身，看着那只猫跌跌撞撞消失在棚屋侧面的阴影里，留下一条断续的血痕和泥泞的梅花脚印。他摘下手套，刚才被猫挠过的地方，坚韧的皮革上留下几道清晰的白色划痕。他甩了甩手，目光扫过地上那窝还在微弱蠕动的、眼睛都没睁开的小猫崽。
“黑皮。”周南声音听不出情绪。
“在，南哥。”
“找个纸箱，把这几个小的弄回去。”周南指了指那窝小猫崽，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搬一袋水泥，“弄点奶。”
“啊？”黑皮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弄回去？弄点奶？南哥要养猫？
“啊什么啊？”周南瞥了他一眼，眼神没什么温度，“听不见？”
“听见了听见了！”黑皮一个激灵，赶紧点头，虽然满脑子问号，还是麻溜地去找纸箱了。旁边瘦猴和老张几个面面相觑，眼神里都写着同一个意思：南哥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
周南没理会手下人的眼神。他弯腰，捡起地上那块沾着猫血和泥污的油毡布，随手扔到一边。视线掠过棚屋的方向，那只受伤的母猫早已不见踪影，只有地上那串带血的脚印，断断续续地指向那个孤岛般的角落。
棚屋门口，周墙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他倚着钉满木板的门框，手里捏着那根细钢筋，尖端无意识地戳着脚下的泥地。刚才那凄厉的猫叫和随后拆迁队那边的骚动，他听得一清二楚。此刻，他微微眯着眼，看着那只拖着血腿、慌不择路冲到他棚屋侧面杂物堆后消失的狸花猫，又顺着那串新鲜带血的猫脚印，看向远处瓦砾堆旁那个高大的身影。
周南正弯腰，小心地把那几只眼睛都没睁开、只会微弱哼唧的猫崽，一只只放进黑皮找来的一个破纸箱里。他的动作算不上多么温柔，甚至有些生硬，但足够小心，避开了那些脆弱的小身体。侧脸在灰蒙蒙的天光下，线条依旧冷硬。
周墙的目光在周南身上停留了几秒，又缓缓移开，落在自家棚屋那塌陷了一块的屋顶豁口上。昨夜暴雨留下的水痕还在，湿漉漉地印在旧报纸糊的天花板上。
他忽然转身，走进了昏暗的棚屋。不一会儿又出来，手里多了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碗里是半碗清水。他没看任何人，径直走到棚屋侧面那堆破烂的杂物——废木料、旧塑料布、几个生锈的铁桶——后面。那里有个窄小的空隙。
他蹲下身，把水碗轻轻放在地上，然后沉默地退开几步，靠墙站着，低头摆弄着手里的细钢筋，仿佛只是出来透口气。
远处的周南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示意黑皮把装着猫崽的纸箱搬走。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棚屋侧面。隔着大半个废墟的距离，他看到了周墙放在杂物堆后的那个水碗，也看到了那个倚墙而立、垂着头、只露出半张苍白侧脸的瘦削身影。
推土机的引擎再次轰鸣起来，掩盖了废墟里所有细微的声响。周南收回视线，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他弯腰，捡起脚边一块散落的红砖碎片，在手里掂了掂。
阳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下几缕，落在废墟上，照亮飞扬的尘土，也照亮了棚屋前那半碗清水微弱的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