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邪性,黏腻闷热,把整片待拆的城中村捂在湿透的烂棉絮里。空气沉甸甸地往下坠,带着铁锈、霉斑和某种陈年垃圾沤透了的酸腐气,吸一口,肺管子都跟着发沉。周南踩着没过脚踝的泥浆往前走,硬底工靴踩碎水洼里倒映着的残破天空,溅起的泥点子甩在裤腿上,洇开深色的斑痕。他身后跟着七八个沉默的青壮汉子,同样沾满泥浆的工装裤,同样沉甸甸的脚步,像一群在泥泞里跋涉的疲惫野兽。
推土机庞大的黄色钢铁身躯就停在前面不远,履带深深陷在泥里,像个搁浅的怪物,引擎盖还残留着白天作业后的余温,在冷雨里蒸腾起稀薄的白气。司机老张缩在驾驶室里打盹,呼噜声隔着雨幕隐隐传来。
“南哥,就剩那一个‘钉子’了。”跟在周南侧后方的黑皮汉子大刘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下巴朝前方努了努。他的声音不高,在这片废墟里却格外清晰。
周南没应声,脚步也没停。视线越过歪斜的电线杆、散落的水泥块和裸露的钢筋,落在那片废墟中心唯一还立着的孤岛。
一间用碎砖、彩钢板和废旧广告布胡乱拼凑起来的棚屋,顽强地杵在那里。屋顶的彩钢板塌陷了一块,像个豁了牙的嘴。窗户用几块厚薄不一的木板钉着,缝隙里透出一点昏黄的光晕。屋前巴掌大的空地上,居然还支棱着两棵蔫头耷脑的鸡冠花,红得刺眼,在风雨里瑟瑟发抖。棚屋门口,一个用红漆刷得歪歪扭扭的牌子斜插着,字迹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但还能辨认:“拆?拿命来!”
那是周墙的家。也是这片代号“南风里”的拆迁地块上,最后一块啃不动的硬骨头。
队伍沉默地绕过那孤岛般的棚屋,泥泞的脚步在棚屋门前那片相对干燥的硬地上留下杂乱的印子,又在更远处的泥水里汇合。没人朝那扇钉着木板的窗户多看一眼,仿佛那只是个不存在的背景板。周南走在最后,经过棚屋那扇破门时,脚步似乎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左手下意识地蜷了蜷,黑色的皮革手套被雨水浸得发亮,紧紧包裹着那只手。
“散了,明天八点,东头集合。”周南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块被雨浸透的石头。
汉子们应了声,三三两两踩着泥水各自消失在歪斜的巷子深处。周南没走,他走到推土机旁边,靠着冰冷的钢铁履带站定。摸出烟盒,磕出一根叼在嘴上,防风打火机咔哒响了几声,火苗窜起,映亮他下颌绷紧的线条。烟点着了,猩红的一点在昏暗中明灭。
雨水顺着他的短发往下淌,流过眉骨,沿着紧绷的颧骨滑落,最后汇在下巴尖,滴在工装外套的前襟上。他深吸一口烟,辛辣的尼古丁气息暂时压下了鼻腔里那股无处不在的废墟腐味。目光却沉沉地定在那棚屋唯一透光的缝隙上。
棚屋里很暗,只有一盏挂在顶棚铁钩上的充电小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光晕下方,一张瘸腿的旧木桌上,摊着几样东西:一个屏幕裂了蛛网纹的旧手机,架在一个用半块砖头垫着的破铁皮罐子上;旁边散落着几包最便宜的方便面调料包;一个橘黄色的、边缘磕碰得坑坑洼洼的塑料安全帽,被雨水冲刷得异常干净,此刻正架在一个小小的便携燃气炉上,帽子里咕嘟咕嘟地翻滚着热水,热气顶着里面泡胀的面饼,散发出浓烈却廉价的香精味。
周墙盘腿坐在一个瘪了的旧轮胎上,后背抵着冰冷的砖墙。他套着一件洗得发灰的旧T恤,领口松垮,露出一截嶙峋的锁骨。头发有点长了,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额角,衬得眼窝下那两抹青黑更加浓重。他盯着手机屏幕,屏幕上滚过一行行弹幕。
【墙哥!安全帽煮面?狠还是你狠!】
【这废墟生存指南太硬核了!】
【旁边那堆是啥?钢筋?卧槽!】
【今天外面推土机又轰一天,墙哥顶住啊!】
他没什么表情,嘴角甚至带着点若有若无的弧度,像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顶?”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带着点熬夜后的沙哑,像砂纸磨过粗粝的墙面,“拿什么顶?拿命呗。” 他拿起桌上一个被捏得扁扁的矿泉水瓶,拧开,灌了一口凉水。喉结滚动了一下,冰凉的水滑下去,似乎也没能浇灭身体里那股无名火。
弹幕瞬间炸了。
【墙哥霸气!】
【心疼…拆迁队那帮孙子太不是东西了!】
【听说他们那个姓周的头儿,手黑着呢!】
看到“姓周的头儿”几个字,周墙嘴角那点弧度倏地拉平了,眼神骤然冷了下去,像淬了冰。他猛地伸手,“啪”一下把直播关了。屏幕瞬间漆黑,映出他自己模糊而阴郁的影子。
小屋里只剩下燃气炉燃烧的细微嘶嘶声,和头顶彩钢板被密集雨点砸出的、越来越响的噼啪声。那声音从屋顶的豁口处传下来,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令人烦躁的催促。
雨水,顺着豁口边缘不断滴落,开始是断断续续的几滴,砸在下面一只废弃的搪瓷脸盆里,发出单调的“嗒…嗒…”声。很快,那“嗒嗒”声就连成了线,变成持续的、令人心头发紧的“哗哗”声。一股带着铁锈和尘土味的湿冷气息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周墙仰起头,看着那处不断扩大的湿痕在天花板的旧报纸上洇开,像一张丑陋的、不断生长的霉斑地图。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空茫地盯着那里,下颌的线条却一点点咬死了。他伸手,在桌下摸索了一阵,摸出一个瘪瘪的烟盒。晃了晃,空的。他烦躁地把烟盒捏成一团,随手扔到墙角。目光扫过桌脚边那个豁了口的瓦罐,里面塞满了长长短短的烟蒂——全是同一个牌子,过滤嘴带着一圈很淡的蓝纹。他蹲下身,在里面扒拉着,挑出几根还算长的,指尖沾上烟灰的碎屑。他面无表情地把它们小心地捻在一起,又从桌上的调料包里抽出几根细细的塑料包装条,一圈圈,死死地缠住烟蒂的连接处。动作熟练得令人心惊。
一根歪歪扭扭、散发着混合焦油和调料包怪味的“长棍”出现在他手里。
雨更大了,砸在棚顶的声音几乎盖过了一切。屋里的湿气越来越重,混合着泡面味、霉味和那股烟蒂的怪味,粘稠得让人窒息。积水从豁口处冲下,脸盆很快就满了,浑浊的水溢出来,淌到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汇成一小股,朝着门口流去。
周墙站起身,没管那蔓延的积水。他抓起那根自制的烟蒂长棍,另一只手拎起靠在墙边的一根磨尖了头的粗钢筋。走到门边,猛地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钉着木板的破门。
冷风和更猛烈的雨水瞬间扑了他一脸。他眯起眼,看向不远处那片被推土机碾得一片狼藉的空地边缘。那里,靠近棚屋的地方,几个巨大的水泥袋像碉堡一样堆着,是白天拆迁队“遗漏”在这里的。其中一个袋子上,印着几行模糊不清的喷漆字迹,在棚屋透出的微光和远处工地探照灯惨白的光晕下,依稀可辨:
【“废墟生存指南”——周墙】
周墙盯着那几个字看了两秒,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近乎嘲讽的弧度。他不再看那堆水泥袋,径直踏入门外汹涌的雨幕和没过脚踝的冰冷积水里。雨点像冰雹一样砸在他单薄的T恤上,瞬间湿透,紧贴着皮肤,勾勒出瘦削却紧绷的肩胛骨线条。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蹚过屋前浑浊的水洼,走向侧面那条被瓦砾半堵塞的狭窄排水沟。沟里早已淤满了黑乎乎的泥浆和垃圾,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味。浑浊的雨水打着旋儿,水位不断上涨,眼看就要倒灌进他那个风雨飘摇的“家”。
周墙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狠戾。他弯下腰,毫不犹豫地将那根缠着烟蒂的“长棍”捅进粘稠腥臭的淤泥深处。污水溅起,弄脏了他的裤腿和手臂。
远处,推土机庞大的阴影下,一点猩红猛地亮了一下。
隔着重重雨幕,周南靠在冰冷的履带上,指间的烟已经烧到了过滤嘴。他隔着雨帘,沉默地看着那片昏黄光晕前晃动的人影。看着那人影在齐膝深的污水里弯下腰,用一根可笑的“棍子”死命地捅着堵塞的下水道口。动作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蛮劲,仿佛捅的不是下水道,而是压在他心口、压在这片废墟上的千斤巨石。
烟头灼烧指尖的刺痛传来,周南才像被惊醒般,猛地将烟蒂弹飞。那点微弱的红光在雨水中划出一道短促的弧线,瞬间熄灭,落入泥泞。他站直身体,黑色手套在湿透的工装裤上用力蹭了一下,转身,高大的身影沉默地融进废墟深处更浓重的黑暗里。
雨声轰鸣,盖过了废墟里所有的声响。
棚屋前,周墙猛地将烟蒂棍抽出。哗啦一声!一股裹挟着腐臭垃圾的黑水猛地冲开堵塞,打着旋儿向下涌去。积水肉眼可见地开始下降。
他直起身,雨水顺着湿透的发梢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痛。他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脸,视线穿过雨幕,落向推土机刚才停靠的地方。
那里已经空无一人,只有履带在泥地里留下的两道深深的辙印,很快又被雨水灌满。
一丝近乎残忍的冷笑,终于清晰地浮现在周墙被雨水冲刷得冰凉的嘴角。
“拆?”他对着那片吞噬了人影的黑暗,声音不大,却像淬了毒的冰棱,穿透雨声砸在地上,“你们拆楼的速度……”
他顿了顿,低头看着手里那根沾满污秽、烟蒂散乱开来的“长棍”,随手把它扔进还在翻涌的黑水里。
“……还没老子通渠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