剔棠楼的那场变故,很快传到了袁宪耳中,彼时身兼太子詹事的他正在东宫处理政务,乍闻这个消息,先是沉默,随后一叹道:“陛下果然有所长进了。”
不过命江总去处理疫情,只怕不妥,但想想还有几日毛喜将会回来担任相职,又觉得尚可缓计,但始安王的大胆进言,不免叫袁宪刮目相看。
隔着内间的金丝竹篾,太子捧卷熟读,清朗的少年郎,已然有了天潢贵胄的气度,但也因为年轻,许多事情上沉不住气。
譬如前日东宫新任命了一位令丞,无才无德,盖因是太子生母孙姬的族亲,就格外开了先例。
太子本是庶出,养在嫡母沈后名下,方才占了个先机,入主东宫,但他顾念生母外家,不说伤了沈后的心,就是这样任人唯亲,不受制度,要是被有心人抓住把柄,难保不会惹陛下动怒。
袁宪觉得自己很该尽尽规训之责,走进来微微一礼,唤了声‘殿下’。
太子从书卷里抬头,“袁公是有什么事?”
袁宪拱手,“微臣听闻东宫职务有变,照理说家令丞、率更令等通属詹事所管,但这位令丞却未过臣之手...”
他才起了个头调,太子已经猜出了后头的话。
“袁公。”太子打断了他,“袁公恪尽职责,本宫明白,但是这位令丞来历不同,还望袁公莫要过问。”
太子喜读书,性温润,但越是这样的人,一旦心里有了想法,就很难更改。
袁宪算是看着太子长大的,其实他过得很不容易,沈后不得宠,连带着陛下对这位太子都没有什么好脸色,要不是先帝钟爱,视为嫡出,储君之位未必会落到他手里。
始安王是贵妃之子,在皇子中本就出众,要宠爱有宠爱,要才智有才智,容貌也是继承了贵妃的惊绝之姿,这回提出防疫新政,又得了人心,相比之下,太子真是落于下成不止多少。
袁宪自然是一心向着太子的,但眼下非常时期,要是被人拿住错处,只怕会引来陛下更换东宫之心,他只能苦口婆心道:“殿下看重生母外家,这份心微臣能明白,但凡事不可操之过急了,若要抬举,很该从明面上过流程,这样任凭喜好调令,不说传入有心人耳中会如何,只说皇后娘娘...她得知以后,是要伤心的。”
太子觉得不过是令丞之职,东宫属官,为什么自己连这个都做不了主呢,袁公拿母后来压他,其实小题大做了,母后向来宽厚,必定能理解他的心境。
但面上不好反驳,不过淡淡一笑,说:“袁公说得很对,是本宫冒进了,下回一定不会如此了。”
下回下回,袁宪眼皮一跳,知道他这是在搪塞自己,他压了压额角,唉声叹气地离开了。
....
碧波芙蕖原是从淮水引来,不多宽绰的河道,长而窄,胜在栽满了芙蕖,莲叶深深,花梗重重,清风徐来时,有异馥香气阵阵飘来。
这是建康城夏日里最怡人的去处,内侍化作船夫,一座精美的雕花小舟就慢慢飘在碧波之上,白珠跪与桌前煮茶,陈叔宝便带着两个孩子在外面摘莲蓬。
今天算是微服出宫,白珠提前特地嘱咐了不要告之任何人,所以都是简服便装,要是乍一看,一定会以为是哪位富贵人家的老爷带着妻儿出来消遣。
“娘亲,你看我摘到莲蓬啦!”
陈庄抱着水淋淋脆生生的莲蓬跑进来,手舞足蹈的,白珠用帕子擦掉他额头上的汗,嘱咐道:“小心些,别落水了。”
她掀起疏帘往外一看,已至碧波深处。
这条河的走势是从南到北,建康城中素来有南贵北贫,东富西贱之说,果然过了一座石桥后,莲叶逐渐衰败稀少,那原本馥郁的清香中也夹杂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陈叔宝捂着鼻子带陈渊陈庄从外面进来,“外头真是太臭了!”
见惯了纸醉金迷的富贵皇帝,从来不知道就在皇城脚下,还有另一番天地,倒是陈庄童言无忌,突然冒出来一句,“儿臣好像看到有人在把一个个麻布袋子往下扔。”
陈叔宝皱眉道:“麻布袋子?里头装的是什么,污垢秽物吗?”
想想就觉得恶心,连新撷的莲蓬也不想吃了,他看向白珠,“要不咱们回去吧。”
白珠说不急,矮身打帘出去,瞻望了片刻后神情凝重,进来道:“那麻袋里头好像是活物...”
陈渊冷不丁道:“那么大的麻袋,能装下的活物,也只有可能是...”
他和陈庄面面相觑,陈庄脸色惨白,吓得躲进了母妃的怀抱。
陈叔宝的声音渐渐低微下去,“这里为什么会有人被活活扔进河中?难不成光天化日之下,就有人敢草菅人命?”
他扬声唤来外头的内侍,“去岸边打听一下,究竟是什么情况。”
内侍领命下去,能带出宫贴身伺候的,身手都很不错,撑杆划到靠岸处,三两下就蹦到了岸上。
不消一会儿,内侍回来了,带来的消息却叫人五雷轰顶,“这里靠近疫区,那些都是染疫将死的人。”
陈叔宝膝下一软,险些站不住了,惊惧道:“快回去,快回去!”生怕走得晚了,自己就会染上疫病。
这时岸边有呼声传来,细辩之下是个女子,只听她隐隐哭救道:“...我根本没染时疫,不过是普通的风寒,你们这些狗官,家里能奉上银钱的,即便是疫病缠身,也能单独安排屋舍好吃好喝伺候着,家里给不出钱的,风寒也要做时疫处置,这天下还有王法吗!”
陈叔宝怔在原地,还是陈渊上前道:“父皇,看来这里头有古怪,照理说处理将死的疫者应该火葬,落个干干净净,投水可真是闻所未闻,此地水源想必都被污染了,不宜久留,咱们先回宫,再派人暗中查访吧。”
白珠也点头道:“渊儿说得有理,陛下回宫吧。”
好在很快陈叔宝就回过神来,他一向惜命,自然是先命人撑船回去,等回宫想把江总召来一问究竟,被白珠拦了下来。
她郑重其事道:“这差事本来就是江相领着的,陛下就算叫他来,顶多能听到一句‘微臣不知,还请陛下息怒’,叫他自查,难免有瓜田李下的嫌疑。”
陈叔宝一拍脑门,“贵妃说得很是,但这事也不能就此作罢啊!”
白珠微微一笑,“明日毛喜不就进宫述职了吗?陛下将此事暗中托付给他,正好瞧瞧他有多少本事。”
.....
翌日午后,毛喜携家眷入宫参拜,他去了章华台见陈叔宝,而他的妻子海氏则到柏梁殿拜见皇后。
皇后鲜少见外人,但因那封寄往永嘉的信是她写的,所以着人好生将海氏请进来,白发老媪颤颤俯跪,沈婺华命人将海氏扶起来。
“夫人腿上有旧疾,就不必在意这些繁文缛节了。”
但海氏仍坚持行跪礼,等磕完头以后起来,眼中裹着热泪,“臣妾要谢娘娘,若不是娘娘亲笔书信送至永嘉,只怕臣妾那不开窍的老夫还要苦苦熬守着,不肯接出相的旨意,一个劲儿跟陛下怄气呢。”
如果真是这样,下场是什么?肯定是龙颜大怒,毛家满门不得善终。
在深宅一辈子的妇人,不懂什么风骨气节,只知道这两年丈夫被贬,不愿受领朝廷俸禄,一心扑在衙门里,有时候整宿整宿不睡觉,是存了心要把自己作死掉。
和皇帝作对,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呢,他一个人孑然一身也就罢了,可都是含饴弄孙的年纪了,就是不为自己想,也该为儿孙想想。
这些话,她都劝过无数遍,每次不出意外的都会被骂回来,说她妇孺浅见,贪图享乐。
十六岁嫁与他为妻,回首已过四十载,她知道他这个倔强的臭脾气,悄悄躲起来拿帕子掩泪,整日里担心受怕。
所幸一切都尚好,有皇后的那封信,丈夫愿意回建康,陛下也寄予厚望,往日里愁云惨淡,现下满心满眼都感念皇后恩情。
但上座的皇后不过淡泊一笑,“夫人谢错了人,那信是张贵妃托本宫写的。”
沈婺华安然而坐,神情恬淡,丝毫不觉得自己将实情说出来有什么不妥。
海氏立在那里怔忡不前,微微张开的嘴表明了她是惊讶的,那位张贵妃她早有耳闻,是狐媚陛下的第一等妖女,平日里自己的丈夫没少在家中怨骂她和那江总,照理说这种妖妃,应当如妺喜妲己一流,只会一心惑乱着君王无道,缘何会替她的丈夫说话?
海氏强颜欢笑,“娘娘莫不是在跟臣妾玩笑,贵妃...我们与贵妃是素无往来的。”
那天张丽华来找她,其实自己也将信将疑,好奇一个人为什么会有两面,她平日里玩弄权术,蛊惑皇帝的面目难不成都是假的?
不过冷眼旁观了这段时日,发现张丽华确实心性大改,不仅和江总撕破了脸,还不顾疫病,留在自己孩子身边照料,相比之下沈婺华更欣赏后者。
毕竟利益往来的关系本来就不牢固,她和江总之间或许有什么共识没达成撕破了脸也未可知,但能不顾生死,一片谆谆爱子之心,更能体现出身为一个母亲的人情味。
有时候锦绣堆砌着的人,又有恶名,久而久之总会下意识觉得她所作所为都是叫人不齿,但卸下那些光环,无外乎都是些普通的血肉之躯,普通的七情六欲罢了。
原本她对宫闱之事已经两耳不闻,现下竟心中生出了一点期待,这位张贵妃接下来的路会怎么走呢,谁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