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过来的时候,八皇子处已经用座屏团团围住,一盆又一盆的艾草熏得烟火缭绕,陈叔宝半只脚还未踏进去,已经剧烈咳嗽起来了。
白珠从里头出来,眼圈泛红,哽咽道:“是...疫病。”
陈叔宝大惊失色,收了脚立在门槛外,“这宫里怎么会有疫病传进来?庄儿眼下情况如何了?”
白珠捧脸饮泣,“妾身也正纳闷呢,已经叫人去查了,庄儿还这样小,妾身放心不下他,想留在这里陪他。”
陈叔宝有些为难,“照理说得了疫病的人都要挪出去,而且贵妃,你如此涉险,万一有个什么闪失...”
“庄儿是陛下的亲骨头!他还尚不足七岁,您就这么忍心?”贵妃噙泪含怨,抽出帕子哭得愈发厉害,“妾身为人母,庄儿就是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哦,要是他出了什么闪失,妾身也不活了。”
陈叔宝心头一软,忙道:“朕是慈父,自然不会这样狠心,只不过游云殿还有旁的皇子,须得移到别宫才好。”但对于贵妃要亲自照料,还是多加劝诫,“疫病了不得是要人命的,贵妃就是不为自己想,也要为朕和渊儿想....”
贵妃用帕子掖了掖眼角,“陛下放心,妾身得知消息第一时间就把其余皇子都移到了抱松殿,您先回去吧,这儿到底不干净。”她有着视死如归的决心,“庄儿本就过得够苦了,妾身一直愧对于他,要是在这个时候,再叫他孤零零一个人,于心何忍...”
隔门相望,陈叔宝纵有万般不舍,也畏惧那疫病过到自己身上,只好三步一回首,离开了游云殿。
等人一走,白珠立刻冷下脸来,扬声唤莲风,“那些奴才都拷问清楚了吗?”
上一世这场疫病根本没传进宫中,白珠当然不会相信这一世是出了什么意外,陈庄偶然染上的,宰相之位才进行更替,她才去了一趟袁府,就有人耐不住性子了。
江总此人,哪怕是陈叔宝也根本没将他看清,他看似随和,仿佛是被时局一路推到了这个位置上,又摊上这么一个荒诞的皇帝,只好陪着胡闹,不问政务。
名利全占了,到最后别人指责他的时候,他还要扮无辜,轻飘飘说:其实这些都不是我真正想要的,奈何君主昏聩,不得已为之,我本是一颗有慈悲心的善人云云。
这叫什么,又当又立,把罪全部推到陈叔宝头上,反正是亡国之君了,再多一道骂名也无所谓。
可扪心自问,江总他真的是一位傀儡宰相吗?
并不是,江总妻妾众多,有七子九女,他耽于享乐,善于揽权,表面上他这个宰相更像是陪伴君主玩乐,阿谀奉承的狎臣,但其实他门客众多,钻营人心之深,能让他深处泥潭,却能施施然全身而退。
一个国要亡,需要具备昏君、奸臣、祸水三个条件,谁也不能说谁无辜,因为如果真是无辜之人,一开始就不会卷入这场权力旋涡中。
果不其然,莲风压声道:“有个宫人松动了,但还是撬不开嘴。”
白珠凉凉一笑,“敢谋害皇子,想来也是个硬骨头,你把庄儿用过的被褥碗碟拿一套过去,再不开口,那就怪不得我下毒手了。”
莲风来了精神,忙应声下去承办了。
白珠入内,先戴上重重面罩,再绕过密不透风的屏障,小小的人儿卧在榻上,面色潮红,呼吸局促,哪怕是在睡梦中,也不甚安稳。
其实疫病并没有那么可怖,只不过是目前所处的朝代医学发展太过落后,在这个感冒咳嗽都有可能要人性命的时代,闻疫病,人人都避之不及。
她轻轻抚着陈庄的脸庞,到这个时候,才体会出一点人母的心境来,陈庄睫毛轻颤,睁开了眼。
“母妃,我这是要死了吗?”
“别胡说,庄儿只是生了一场小小的病,好好休养,等病好了,母妃就带你去游船。”
陈庄露出虚弱一笑,“好,我最爱游船了,还要去采莲蓬。”
白珠都应他,“到时候你采莲蓬,母妃就给你剥莲子吃。”
这样说着,陈庄举起手来道:“那我们拉勾。”
细弱的手指勾在一起,再盖个大拇印,那就是再也不能变的事情了。莲风这时候进来,使了个眼色,白珠替他盖好被子出去了。
“娘娘,那宫人招了,是江宰相府上的人以重金贿赂,将染了疫病之人的贴身物什拿了过来,八殿下这才中招的。”
白珠半响不语,莲风立在那里有些惶惶难安,“娘娘,您看这事要不要跟陛下说一声...”
白珠却说暂时不用,“这么顺利就查到了江总头上,如果是他不防,以为我不会细查也就罢了,如果有别的想头...他未必没有后招应对,左不过马上毛喜就要回来了,秋后的蚂蚱,也蹦跶不了几日。”
莲风却很困惑,嘟囔道:“之前江宰相和咱们交情不错,他为什么要谋害八殿下?”
她和江总之前只能算是利益往来,自古以来奸臣和宠妃之间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某种程度上,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自己将会背负怎样的千古骂名,所以对于同类人,不说多接纳,但总归刁难是没有的。
不过这一切都建立在互利互惠的基础上,河水不犯井水,都铆足了劲儿在君王面前大显神通,等到有一天,发现你想把我给拱下去,那只会一个比一个下死手的厉害。
没有什么宏大的逻辑可言,都是利己至上的人,但凡有阻碍自己的绊脚石出现,都得除掉。
江总在宫中并非没有耳目,白珠做事也没有藏着掖着,他稍加打探,就知道是谁在背后捣鬼了。
但偏偏吃了一个哑巴亏,那就是江总身为宰相,并无任何政绩,在陈叔宝眼中,他可以是亲信,但不是非得担个宰相的虚名。
赐个其他的官职,照旧往来宫中,他们君臣还是照旧取乐。
所以江总接到卸任的圣旨,连辩驳一声都不敢,勉强笑着进宫,还要感念皇帝的英明神武。
但气总要撒,动不了贵妃,动她那天生样貌丑陋的儿子,简直是易如反掌。
白珠淡淡一笑,让莲风将那宫人的供词都写下来,画押签字后收存好,再将人好生看管着,不许出任何意外。
做完了这一切,她就往太医署去了。
宫里突然有了疫情,太医署成了最繁忙的机构衙门,几个德高望重的老太医合计了半天药方,也没计出眉目来。
这个时候又听闻贵妃临此,众人无不惶恐,都以为贵妃是要为八皇子来责问医官了。
为首的刘太医携领一众上前迎驾,暗中揣度贵妃的神情,好在还算平和,没有横眉竖眼,也没有怒气冲天。
他行过礼后,小心奉承着,“娘娘是有什么示下吗?”
白珠说没有,目光先在院中流连了一圈,入内落座道:“这时疫来得突然,料想诸位大人们要忙得头重脚轻,顾不上茶饭了。我已经命人膳房做了吃食点心,并瓜果甜水,稍后就会送过来,大人们百忙之际,也不要忘了顾惜自己的身体。”
贵妃驭下确实有方,规矩没有柳太后掌权时那样繁冗,其实在宫里讨生活的人,未必喜欢高门望族的贵女,像这样都是从伺候人开始,一步步往上爬的草根宠妃,有时候更有人情味儿。
刘太医诚惶诚恐道:“多谢娘娘体恤,臣等一定不负娘娘所望,尽快研制出治疫的方子。”
贵妃抬手说慢,从袖中取出一卷白帛来,“这个方子...我想请诸位大人一同看看。”
她将白帛缓缓铺在案首上,舒展开来以后得见真面目,刘太医凝眉细细读来,羌活、独活、柴胡、前胡、枳壳...待看完以后,神情沉沉,又召来其他几位太医详读。
白珠听他们鸡一嘴鸭一嘴的,几个回合下来,都断定这是能救万千人命的绝妙良方。
白珠舒了口气,这是明代张时彻的荆防败毒散,被誉为古代医家的治疫第一方。
刘太医拱手道:“不知开出药方之人在何处,娘娘何不引荐他入医署为官?”
“这是上天所赐,巫女祭神所得。”
那些神鬼之谈,刘太医一直是半信半疑,以为都是贵妃固宠的把戏,但今日见到这药方,才知道从前竟是都错了。
他私心想着,不知道今晚回去设香台拜拜神仙,还来不来得及.....
贵妃送完了药方,又嘱咐了一番,便离开了太医署,她现在要陪着陈庄,就不能回结绮阁,毕竟隔壁就住着陈叔宝,所以有许多日常要用到的东西需要拿过来,莲风带着几个宫人去结绮阁搬东西,白珠就在游云殿后的琵琶楼闲逛。
四下无人时,她倚栏而坐,思绪飘得很远很远。
她在留心周围遇到的人,不过几乎都和上一世没什么区别,崔府君还没出现,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现。
现在完成任务对她来说,已经不是盘绕在心头的头等大事了,那颗摄魂珠才是叫她日夜难安的东西。
她知道这个任务一结束,她还是要吸收里面的记忆,成为崔珏想了千年的那个人,有时候拿出来看看,一刹那也有不管不顾的冲动。
像是一份你早就知道里头是什么的礼物,你守着那礼盒,好多次想打开,又不敢打开,但它叫你时时惦念,又日日苦恼。
“母妃。”
这一声将白珠拉回了现实,她转头一看,是陈渊。
这个时候他应该在抱本殿,现下游云殿周围都鲜少有人来往了,白珠皱了皱眉,“渊儿,你到这里来,不怕染上疫病吗?”
陈渊说不怕,“母妃在里头照料弟弟,儿子不能躲在抱本殿里怕死。”
话虽如此,但白珠并不想让他担上任何风险,起身刻意离远了几步,“你的心意母妃知道了,但万一有什么差池,母妃就你们两个孩子...”
陈渊微微一怔,他当时得知母妃执意留在游云殿照顾弟弟,一下子就被冲昏了头脑,不顾宫人劝阻来到了这里,却没想到自己若是出了差错,母妃该有多伤心。
可还是不甘心就这样回去了,陈渊攥紧了拳头,道:“我....”
白珠叹息,“你若是真想做些什么,等你弟弟病好些了,就替母妃说上几句话吧。”
陈渊惊愕抬头,不明白有什么事情是母妃不能告诉父皇,需要他来开口的。
“宫外染上疫病的,都要全家挪至他处,封闭起来无食无医,任其等死,你要向父皇说,这样太过严苛,会伤了百姓们的心,也会让百姓们生活在惊惧之中,风声鹤唳...”
陈渊一点就通,自然而然接下了剩余的话,“所以儿子应该恳请父皇仁政,求父皇下令,医治那些病人。”